梁禾察觉有异,怀中之人似乎在微微抽搐。他抬起她的脸,只见到秋云睫毛上沾满了泪珠,她在压抑而无声地哭泣,口罩的上边缘已经完全被泪水打湿。
“怎么了……”梁禾急忙拉开她一点,“我刚刚就是胡诌一口,你别听我胡说。”
秋云错开他的目光,一声不吭,只微微摇头。
“我不该胡说的。我收回刚刚的话……我也很舍不得你……我会给你写信,每周都给你写,哦不,每天都给你写。中间我争取回来一趟。一年的时间……很快的。”
“不,中间你不要回来。”秋云听到最后一句,忙打断他,隔了一秒,又补充,“机会难得,你就好好在那里学习。回来一趟机票又贵,人又累……”
“可我想你。”
“……”我也很想你。非常非常想。刻到骨子里的那种想。
眼泪又这样突兀地流下来了。秋云的口罩里面已经兜住了很多咸咸的泪水,她脸颊下面的皮肤感到一种火辣辣地疼痛。这种痛随着神经末梢传递到心上,沿途被放到了一千倍一万倍,她的心痛得几乎颤抖起来。
她想,邱正宏是不是在骗她,她是不是应该赌上一把。
“梁禾,”秋云再次仰起脸,深深地看着他。这一眼很长,长过了他们曾经所有的对视,那里面有秋云以往从未有过的情感和话语。梁禾等着她说出来,可秋云还未开口,梁禾鼻尖忽的一热,一抹红顺着人中边流到唇上。
秋云刹那离开了他的怀抱。
在她匆忙给他止血的慌乱中,他听见她说,“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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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12月1号,秋云清楚的记得,这一天是戊辰龙年、癸亥月、庚寅日,天气晴,最低温度3摄氏度,最高温度13摄氏度。
这一天,梁禾登上前往法国巴黎美术学院进修的旅程,开始长达一年的学习。飞机会先飞往深圳,然后到香港,中途休息三个小时,再转机飞往法国。这一天,梁禾没让秋云来送他,也没有让何成燕来送。他独自一人乘坐机场的大巴到了市郊,然后办理手续准备登机。在就将要登上摆渡车的时候,他好像在十二月的寒风中听见了一声微弱的“梁禾”。他转身看了看,夜深了,灯火通明的候机厅里人员稀疏,并没有他的熟人。他想自己一定是幻听了。他将包从左手换到右手。换手的时候,他看到手腕上的表显示时间是午夜十二点二十。
这个时候,小云已经酣然入睡了吧。
他转身登上了摆渡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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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王晨收到一封来自邱晓云的信。信中说,已经遗弃邱晓云快二十年的母亲,忽然良心发现,打算把邱晓云和爷爷邱正宏,都一起接到英国去。邱晓云前几次来学校已经办好了退学手续。当她收到这封信的时候,邱晓云已经在遥远的异国他乡了。她很抱歉无法当面与大家道别,因为她舍不得大家,害怕见面会情绪失控。她也万分珍惜这段时间和王晨以及宿舍各位同学的朝夕相处,这是她一辈子的幸运。她感谢王晨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让她感受到了家的温暖。她祝福她和司马峰能永远相爱、走向幸福的婚姻殿堂。
深深地祝福。秋云在文末最后写道。
王晨看完这封信,呆了很久都无法回神。她无法相信邱晓云就这样凭空消失了。她们是那么好的朋友,可她要走,之前却一点消息都未曾透露。王晨跑到学校教务处探寻真假,却被告知大二油画班的邱晓云同学确实已经办理了退学手续。她又去了凤凰街89号,这个院子大门紧锁。有位买菜路过的大婶问她是找这家人吗?王晨说是的。大婶又是鄙夷又是羡慕地说道,人家苦了半辈子,终于熬了出来,被接到资本主义国家去了。
桌上空了、衣柜空了、水房的洗漱用品也空了。邱晓云消失得干净利落、彻彻底底,只有王晨上铺尚未落灰的空荡床板提示着,这里不久前还有人睡过。
第78章
司马秋云是在2020年2月上旬的某一天醒来的。这个昏睡了一年多的植物人居然自己醒了过来,这是A事医院从建院以来遇到的第一个奇迹。秋云的案例不但惊动了医院,也惊动了媒体——媒体称此事为“爱的呼唤让植物人重获新生”——因为在秋云昏迷的这一年多年,没有亲属照顾,只有一个林少华对她不离不弃,大家都说秋云在冥冥中一定是听见了林少华的呼唤才醒过来。在这一年中,司马秋云的家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陈丽萍和司马峰离了婚,奔向了新的家庭,并在司马秋云醒来的前几个月顺产诞下了一枚健康的男婴;秋云的爷爷司马腾在养老院心脏病发作,不幸去世,还是林少华帮忙料理的后事;司马峰在监中听闻了家里的变故,申请保外探视被拒绝,连连打击让他性格变得暴躁,和狱友发生冲突,法官正在考虑是否要取消他的减刑。肇事者吴柳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被检查出患有精神疾病,免于刑罚;秋云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遇到肇事的家属态度恳切、配合良好,愿意支付大量物质补偿。
但补偿仅限于金钱,家属一次医院都没有来探望过。
倒是那位无辜的美院老师——林少华记得他姓梁——这位梁老师,每个月都会来医院探望,虽然这件事他也是受害者。可也许终究只是毕业后的师生关系,近来几个月,林少华没有见到他来医院。
当然,这都是秋云醒来一个月后来陆陆续续知道的消息。当她知道这些消息时候,脸上并无太大的表情,只有听到那位梁老师曾经来看过她时,她的眼珠子慢慢转了转。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平静得毫无反应,默然对着医院外面的窗台坐了整整一天。
由于睡了一年,秋云的身体十分虚弱。林少华在秋云昏睡期间请了护工帮她擦拭身子、运动肢体,但她的肌肉还是有不同程度的萎缩,秋云需要大量的康复训练才能站起来。
她每天坐在轮椅上,觉得这个世界十分陌生。
林少华下了班会来推着她在医院的花园里走走,护工也会跟她说话,跟她说这个信息化社会每分每秒都发生的变化。可是她的反应都有些木木的,几乎很少讲话。医院病房有电视,偶尔大家看综艺会笑得前仰后合,但秋云一点反应都没有,好像灵魂根本不在这里。医生说,这是病人的正常反应,植物人即便是醒来,大脑恢复到之前的正常水平也是有些困难的,或者需要比身体康复更久的时间。
醒来两个月后,秋云基本上可以从轮椅上站起来,借助拐杖的力量行走。再过了两个星期,医生说,她可以回家康复,定期复检。于是林少华给她办理了出院手续。把她抱上副驾的后,林少华坐到驾驶室,发动车,就要起步的时候,秋云忽然转过头,问他:“去哪儿?”
秋云醒来后极少说话,无论是对谁。所以当她开口时候,林少华愣了一愣,意识到秋云是在问他,才笑道:“我们回家了。”
秋云垂下睫毛,两秒后抬起头来,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为什么?”
林少华又是一愣,他想说医生说你恢复得不错,可以回家了,可当他对上秋云的眼睛时,他发现秋云问的“为什么”并不是针对这个问题。
于是他又笑了一下,说道:“没有为什么。”
秋云静静地看了他几秒,终于转过头去,看向了前方。
“谢谢。”她说,前方是一条笔直的公路,五百米处的红绿灯正好是绿灯,她深吸一口气,说道,“回你家吧。”
林少华对秋云的这个决定意外又惊喜。他原本是打算把秋云送回她自己的家,他连康复用品的下单地址都是写的秋云家地址,但秋云主动提起去他家,这层含义已经不言而喻。汽车里的广播应景地放着周杰伦的《告白球》,他忍不住跟着哼唱起来:“亲爱的别任性,你的眼睛,在说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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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少华在A市自己有一套公寓。他回家便把客房收拾出来,然后又忙不迭地去厨房忙活晚餐。忙到一半,他从厨房探出头来,看到秋云呆呆地看着电视,面无表情。他走到书房,从抽屉里翻出一部退休了的手机,坐到秋云身边,递给她:“不想看电视,要不玩玩儿手机?”
秋云接过来。
他摸摸秋云的头:“乖一点,晚饭马上就好了。”
秋云盯着手机半天没动。她已经有一年多没有接触到这些高科技了,她已经习惯了没有手机,靠承诺定时间、靠书信做通讯的日子。即便是梁禾——这个名字让她的心抽搐了一下——是啊,那个时候梁禾有过一个BP机,还给她写过号码,但是她也一次没用过,因为那个时候他们几乎天天见面,哪里需要这些东西?
那个时候,谁又能想到未来会出现如此人工智能化的手机呢?
原来三十年的时间可以让科技的发展如此迅猛。可是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那毕竟是三十年啊,是10950天,是262800小时,是15768000分钟,比她现在生命的总和还长,世间翻天覆地都不足为怪,还有什么事情是值得大惊小怪的呢?
iphone5S开机自动连上了无线,广告新闻争先恐后地跳出来,什么“恭喜!XX明星成功求婚XXX”“XX狂撩XXX,还用抽奖当借口?”“XX老公夜店会名模,婚姻亮红灯”……
秋云有些生疏地把广告关掉。她的手因为长期的不运动,如今做一些细微的事情手指会不受控制地颤抖。旧手机显然被林少华清理过,桌面上只有几个常用的应用,她又看了一两分钟,才注意到有个绿色的图标,下面写着“微信”。
她犹豫半天,哆哆嗦嗦地戳开了图标。
用户和密码她都记得。登陆之后,一连串的999+信息几乎把这部旧手机搞死机。
她一条都不想看,她直接从通讯录里找到“L”——没有;她想了一下,想起来也许自己没改备注,翻到字母“D”,果然,排第一位的是“刀与木”。
一年了,他的头像未曾改变。
或者说,他的头像一直没变。当初加他微信时候,秋云只注意到他的头像是个方方正正的印,现在才发现,那是一枚章。
上面刻着小篆体,要仔细辨认才能认出四个字:“刀与木印”。
她的视线有些模糊了。她开始后悔自己登录微信这个操作,可她又情不自禁地点开了他的朋友圈,最新一条更新于好几个月前,他写到:“何英,周年祭。”
何英。
何英!
她的心瞬间停止了跳动。
前尘往事忽然泛起滔天巨浪。她甚至连呼吸都困难起来,她死死地盯着那两个字,好像一只被巨浪怕打在沙滩上濒临死亡的鱼。
“吃饭了,”林少华愉快地声音从厨房传出来。他一手端着一盘菜,中间还夹着一盘菜,嘴里还吹着《告白气球》。他把桌椅摆好,过来搀扶秋云,细心地问道,“饿了吗?尝尝我的手艺。医生说尽量吃清淡易消化的,我把肉搅碎煮了丸子汤,炒了两盘素菜,你看合不合口味?”
三菜一汤,色香味俱全。秋云木木地看着他,很慢很慢地挤出一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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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星期后的周末,林少华带着秋云去监狱探望司马峰。
从A市到监狱有一个多小时的动车。林少华担心秋云身体撑不住,坚持让她坐轮椅。其实比起刚醒,秋云的体力已经好了很多,人胖了一些,头发也长了出来,如果不是坐着轮椅,别人也许会误以为这是个新潮叛逆、留着寸头的俊姑娘。林少华像呵护一个易碎的瓷娃娃般呵护她,本来可以开车去,怕她受不了单程三小时,他买了商务舱;本来可以当天来回,他在当地定了酒店,说明早再回。
秋云听了之后,没有其他反应,只是乖巧地顺从。有人这样细心妥帖像宝贝一样地安排你,你有什么资格提建议。林少华摸了摸她的脸,对秋云的乖巧感到很满意。
动车平稳启动。落座之后,秋云不怎么讲话,林少华玩儿了一会儿手机觉得无聊,便锁屏休息。
秋云看着外面空旷的原野,光秃的树枝飞速地往后倒去。
……
——“你知道吗,三十年后,火车的速度会很快很快。”
——“很快很快,是有多块?”
——“就是……速度可以达到200km/h以上,是现在的两倍以上。”
——“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嘻嘻……”
……
——“那你呢?你先给自己算算,三十年后,什么样?”
——“我?……”
——“我来给你算算——三十年后,你应该也是位小有成就的画家,如果你还在A市,那么也许我会邀请你来A大讲座……也许也有机会一起坐你说的‘很快很快’的火车……也许还会一起喝下午茶……”
……
三十年后,秋云终于又复坐到了动车上。
可那位跟她开玩笑说要一起喝下午茶的人呢?
那可是三十年啊。
对于秋云来说,三十年不过就是一睁眼一闭眼的时间,可对于他来说,可是实实在在每一分每一秒都存在的三十年啊。
这三十年,他都怎么过的?他遭遇了什么,经历了什么?
他还记得她吗?
还记得他们的约定吗?
车厢很安静,静得可以听见某位乘客轻微的鼾声。
在这安静的空间里,秋云的眼泪安静地落下,又安静地被抹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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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视是安排在下午一点。
秋云等在透明的玻璃窗外面,一点零三分的时候,门打开了,司马峰从里面走了出来。
一见到秋云,司马峰的下巴和嘴唇就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他几乎是扑到另一侧的位子上,双手趴在玻璃上,好像这样就能够着秋云的脸。他战战巍巍、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秋云,眼泪很快从他干涸的眼眶里流了出来,他喊着什么,但玻璃阻隔了他的声音。秋云知道,他喊得是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