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想走了,她想留在这里。
可是命运怎么总是和她作对呢?
她刚来时想回去,回不去;她现在想留下,可自己变成了害人精,不得不回去。
就那么见不得她好吗?
一只青筋突暴的手抚上她的后脑勺,试图给她安慰。
她知道是谁,愤怒地甩开。
那只手又轻轻地、仿佛试探性地拍了拍她抖动的肩。
“你说得一点没错,都是我犯下的错。是我对不住你。如果你不想走……人的意愿和井水起效的快慢正相关——你想走就快,不想走就慢……也许……”
“在那一头,”秋云忽然闷声问道,“邱晓云的灵魂和我的身体,也在做同样的事情吗?她也会优先吸收亲近的人的能量吗?”
“是的。但那头的‘司马秋云’是个躺在病床上的植物人,她不需要太多能量……况且,也没有谁来探望你。”说完最后一句,连邱正宏自己都觉得有些残忍。
——是啊,他说的是事实。那一头,早没有了王晨,也不会有梁禾。司马峰还在狱中,陈丽萍应该也建立了新的家庭了吧。还有谁是她亲近的人呢?
“你在医院的一切,主要由一位姓林的小伙子在负责。”邱正宏补充道,“但是他好像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也许是因为能量需要的‘亲密关系’指的是双方,而这个小伙子……”
“……林少华?”半天,秋云抬起眼睛。
“好像是这个名字。”
而这个名字似乎并没有在秋云心里激起波澜。
她茫然空洞地看着前方,不知所想——绝望和恐慌填满了她的大脑,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
“邱爷爷,”过了半晌,秋云转过头来,她满脸是泪,牢牢地盯着邱正宏的眼睛,执着地问道,“您真的没有骗我?你说得这些,发誓都是真的?”
“是真的。”邱正宏于心不忍,拂去她脸上的泪珠,“我用我和亲孙女邱晓云的生命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
“如果我不走,他们会死吗?”
邱正宏叹一口气。
“他们不会是因为你的某些举动而生病,但是他们变得很弱,是能量上的弱。你的存在就像艾滋病毒一样,不会给人致命一击,但是会破坏人体整个免疫系统,一个感冒、一次跌倒就会连锁反应引起诸多并发症,最后……死亡。”
“……死亡?”
“是的。《聊斋》看过吗?——我不是把你比作狐狸精,但是事实上,她做的也是吸走人能量的事情。”
秋云仿佛穷尽了毕生精力,才消化理解了“死亡”这两个字——就是那个“死亡”,没有别的意思。
过了两分钟,她鼓起最后的勇气和希望,再次问道:“那……我还能回来吗?不会对任何人有任何伤害的那种。”
邱正宏垮掉的眼皮褶皱里藏着无限悲哀:“在这个年代里,没有‘司马秋云’这个人。你这样做,相当于这个时空隧道里凭空出现一个人,这和逆天改命没有区别。”
秋云眼里的光,全部都熄灭了。
“我这次回来,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也想为了我孙女试一试逆天改命。我不知道能否成功。你回去之后,如果在西郊的公墓找到‘邱晓云’的墓碑 ,上面的生辰卒年会告诉你最后的结果。”
第80章
“请问,”秋云听见自己的声音空洞而颤抖,“我那位朋友——”她竭力控制住自己的音调,“住在哪个科室?”
“应该是住院部的血液科吧。”护士甲说道。
语音刚落,秋云就站起来冲向外面。
她都忘了问血液科在哪栋楼哪一层。这个新修的医院体量庞大,她两眼晕眩在硕大的广场转了一圈,才在慌张中看清对面那栋楼写的“住院部”。她急忙往前奔去,在慌张中找到指示牌:血液科——四楼。
四楼、四楼,她在逐层都停的电梯中焦急地等待,觉得“四”这个数字分外不吉利。
电梯门开了,她一步跨出去,可跨出去了,她又茫然退缩了。
也许是跑得太急了,她的头一阵眩晕。
一扇扇病房的门都开着,走道里都是加号的病床,举着输液瓶的人、穿着白大褂的人,走来走去,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多了一个秋云。
梁禾在哪间房?
她准备好见他了吗?
她咽了咽口水,抑制住自己的情绪,走到护士台。里面的小护士都忙着,无人搭理她。她张了张口,尝试了好几次,才终于下定决心,用虚弱而颤抖的声音问道:“请问——这里有位叫梁禾的病人吗?”
声音太小了,没有人听到。
“请问——”她再次开口,调高声音,而这样一来语音里的颤抖更加明显了,“这里有位叫梁禾的病人吗?”
有位小护士从病历本上抬起头来:“谁?”
“梁禾。梁山的梁,禾苗的禾。”
小护士低头在病历本上看了看,“没这个人。你确定在这里?”
秋云愣了愣,一颗飘着的心终于长出了翅膀可以平稳着陆了。那个护士甲一定搞错了,梁禾身体那么健康,三十年后都保持得那么好,怎么会生病?
可心只落到一半又被提了起来。
“等等——”小护士又猛地往前翻了好几页,“有这个人。但是……已经出院了。”
“……出院了?”
“是的。他自愿放弃治疗。”
下午林少华出去了,秋云一个人在家。
已经夏天了,人们都换上了夏装,大街上永远不乏穿着清凉的年轻女性。但是再没有人穿着那样简单保守的单色衣裳过来找她说话,再没有人带着她为了避暑去河里游泳。
手机已经被秋云握出了汗,她终于微信里点开了“刀与木”的头像。
对话框里早已存留了一行草稿:
梁老师,您好。我是司马秋云。
这行草稿已经在这里存在几个月了。她已经忘了具体输入的时间,也许是她的头发还未长出来的时候,也许是她刚刚出院的时候,总之很久了。但这简单的一行字,顽固地存在于草稿中,既没有没删掉,也没有被发送,只是被一遍一遍地认读于秋云的心中,直到今天——她按了“发送”。
忐忑不安,每一秒都那么漫长。
五分钟后,有了回复。
“秋云你好!很高兴收到你的微信。我从新闻上看到你醒来的消息,非常为你感到高兴。近来如何?身体感觉怎么样?”
微信是一下跳出来的,秋云还没有读完所有的文字,眼泪就滴到了手机屏幕上。
真好。他还在。
他还在和你说话。
她反反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秋云想象过很多回来之后与梁禾的第一次对话,但是没想到是这样。她吸了吸鼻子,在朦胧的视野中继续编辑文字,她不能直呼他‘梁禾’,只能恭敬地叫他‘梁老师’。
“谢谢梁老师。我现在恢复得很好,已经出院了。”
三十秒后。
“那就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毕竟你还这么年轻。”
是啊,我还这么年轻,可你已经老了。
秋云擦擦眼泪,打字:“您呢,梁老师,您怎么样,最近身体可好?”
“我很好。谢谢关心。”
秋云一时怔忪。
很快,她又继续打字:“我听说我沉睡期间,您一直来看我。我现在好了,想来看看您。”
一分钟后。
“不用了,你的事说到底我也有责任,我来看你是应该的。你现在能醒来,也了却我一件心事。我真的很替你高兴。你现在应该好好养身体,其他的事情不用着急。”
客气而礼貌的拒绝,还带着一点生疏。
秋云心碎地掉眼泪,编辑信息:“您住哪里?我现在已经可以独自出门了。我可以来看您。”
半天,没有回复。
秋云又编辑了一条,几乎是直白唐突地问道:“您地址方便告诉我一下吗?是在学校的家属区吗?”
没有回复。
石沉大海。
秋云来来回回拿起手机看了几十遍,没有回复。
她点开了大学班长刘珊的微信。
刘珊意外地收到秋云的微信。一顿寒暄后,刘珊说道自己现在回到学校念硕博连读,打算以后留校。秋云问起学校的情况,顺带问道了梁禾。
“梁老师啊,他是好像生病了。很长时间没在学校见到他了。”刘珊说道。
“那你们有组织去看过他吗?”
吃过晚饭,林少华察觉出秋云的异常。一个晚上,她都紧张地握着手机。
“怎么了?”他过去亲昵握住秋云的手,那里的无名指上有一颗上午他刚刚为她戴进去的戒指,“今天一天都有些无精打采的。上午是不是吓到你了?”
“没有,”秋云右脸的肌肉动了动,让她看上去微笑,“今天有点累。”
“那就早点休息吧。”林少华说,“手机需要我帮你充电吗?”
“不用,”秋云下意识地握紧手机,“我自己来。”
“……好。”
一条微信进来。
刘珊:“去过,他就住学校家属院里。”
“少华,”秋云抬起头,“明天我想去趟学校。”
“学校?美院?”
“嗯。”
“可是我明天得出差一趟。”林少华皱起眉头。
“我可以自己去。我们班长刘珊现在在念研究生,在学校等我。”秋云补充道,“我现在一个人可以了。”
林少华默了三秒才点头,“那好吧,明天我帮你叫专车。”
刘珊是秋云大学班级的班长,住她隔壁寝室,和秋云关系不算交心但也不错。秋云昏迷后,还组织同学来探望过。她在校门口接到了司马秋云。秋云刚下车,她就给了秋云一个大大拥抱,完了之后还上上下下打量秋云,确认真是她之后,刘珊高兴地叹道:“太好了。秋云,现在看到你真是太好了。”
说完又是给她一个拥抱。
秋云被刘珊抱得措不及防。
可在被她大力拥抱的时候,秋云忽然就想起了王晨。
刘珊拉着秋云的手往学校里走去。三十年过去了,A大的建筑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来这里是两排并排的坡屋顶平房,现在都变成了四层高的教学楼;原来这里是乒乓球活动场地,现在变成了假山小公园;原来这里有蜿蜒曲折的土路,现在是一片绿油油的人工精心维护的草坪。只有左前方红墙黛瓦的坡屋顶西教、和它跟前傲然耸立的杉树还还倔强地保留着当初的风格,就和三十年前一模一样。
“秋云,秋云?”刘珊停下脚步,“想什么呢?”
“啊?哦,没有,”她俩已经走到了油画系楼下,秋云问,“你现在回校念书怎么样,忙吗?”
“还成,”刘珊说道,“工作两年,觉得自己还是比较适合学校,所以回来念书了。不过最近都不务正业,美院下周就成立八十周年了,都在帮学院整理东西。”
“哦,是的,九月是校庆的日子。”秋云跟着她往楼上走,“这些事情应该让本科的小弟弟小妹妹来做。”
“他们也够忙了,我手下能支配三个大二的小弟,都是主要负责资料的整理。”
说着,刘珊打开了她临时办公室的门,一股陈旧的书籍味道迎面扑来,只见资料室地上摆满了一摞一摞的书,左边都是捆绑好的,右边堆得比较零散,看来是尚未整理。
“今天是周末,办公室也没什么人,不然你可以带你去见见老师。”刘珊推开窗户。
“周末挺好的,我现在不喜欢人多,”秋云说道,“提到老师,我在微信里说到梁禾,梁老师……”
“是啊,”刘珊走过来,面露惋惜,“听说是白血病。刚刚听说的时候,我们都不敢相信。梁老师看上去身体那么好的人,怎么会忽然患上了白血病呢。听说后不久我就在群里问了谁有空,组织了人去探望了他。”
“他怎么样?”
“他精神状态还不错。因为是在他家,不在医院,所以除了觉得人瘦了些,并没有病人的样子。但也确实不得不承认,疾病对人的影响还是有的。他明显老了很多。”
“他是怎么换上白血病的?他怎么不在医院呢?他家住哪儿?”
秋云一下问了三个问题,刘珊笑起来:“你让我先回答哪一个?他家就住家属院,三栋302室。但是其他两个问题,我真还难以回答。现在环境污染这么严重,也许某一个刺激就会让人得病了。至于为什么不在医院,我也不知道,我当时说想和同学来探望,他就发来了这个地址。”
秋云垂下眼眸,沉默不语。
“梁老师也是有些可怜,前年他老婆才患癌症去世,现在他自己又生病了。又没有孩子,那次去我们就见他一个人在家……”刘珊叹了口气,转身说道,“不说这个了,我先给你倒杯水。”
刘珊刚把水杯放下,门口就咋咋呼呼地进来了几位一米八个头的男生。领头的那位进门便大声说道:“刘姐,我们今天提前结束了,来帮你收拾东西。”
刘珊还未说话,秋云先一下站起来,说道:“刘珊你还有事?那我就先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