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过是“以为”罢了。
宫门似海,唯有自己可以相信。
所以现实就把这份莫名可笑的信任化为利刃,狠狠地扇了她一耳光。
如果不是被遣送出宫,她都不会相信,整件事情,主使人会是丹妃。
但是除了丹妃,谁还有实力在后宫掀起大浪,乃至惊动朝廷呢?
那份讨伐书条分缕析,振聋发聩。
好一个妖妃惑王,后宫不主,好一个牝鸡司晨,天下将衰!
朝廷命官携百姓长跪太和殿外,求金王废妃——好大的阵仗!
爬到贵妃这个位置,她花了整整三年,不敢说她的手头干干净净,但也绝不会在后宫之外的地方指手画脚。
她做过什么了?从头到尾,无论是兴造夏宫,推延早朝,还是宫宴求奢,清整朝庭,皆是金王之命!不过是天下人皆拿她做挡箭牌——包括金王也是。
好一个挡箭牌!
说本宫蛇蝎心肠,不识疾苦,为祸金国是么,那本宫坐实了这个名投诉,让你们看看什么,才叫所谓——
祸国妖妃!
队列停下不过一刻,最后一丝斜阳便一点点消逝在凤凰山下。
护卫们又开始忙碌起来。
篝火冉冉升起,啪啪的响声贯穿了整个队列上方的夜幕。
晚餐是热食,这本是不可思议的,能有冷冷硬硬的干粮吃就已经很不错了——然而谁让他们护送的是这位呢?
这可是当今王上最宠爱的妃子——或者说是皇后——没办法,如果真的封了后,那这天下就更难安宁了,虽无皇后名分,但待遇妥妥的按照皇后来办,甚至比皇后还骄奢。
但谁让她最受宠呢?反正那宫里头,都叫她皇后娘娘。
说起来,那位娇贵的却并不算太难伺候,她只折腾那些宫女,他们只需要对付那些不断偷袭的杀手。
忽然,一支利矢划破空气,直朝车架射去,旁的士兵一刀斩过去,随着巨大的撕裂声——又一场战斗打响了。
来了。
除了兵器碰撞,衣物沙磨,还有忍不住的闷哼,一切仍旧显得安静,就连车架内,都没有其他声响,就好像那位已经睡着了一般。
连流苏的弧度都滞留住。
但是李泷曦却清楚地知道,那位并没有睡,而且比所有人都更镇定。
一如每一次的袭击。
她的呼吸,从头到尾,都没有一丝颤动,但怕是利箭几乎要射入车窗都没有哪怕一分的急促。
箭射过去那一刻,但他许是想要整整这个心狠手辣的女人,或是仅仅对这样的镇定感到好奇或愤怒,他没有马上阻断这只箭,直至煞风把车帘掀开,他蓦然望进她那双美得惊人的的眸子,直至士兵把利箭阻折,他都无法忘记——她微微扬起的唇角,那一抹随着珠帘起落一闪而逝的笑,像是讽刺,又或者什么都没有,让他差点被一个突然窜出来的刺客砍上一刀。
他从未如此失神。
“……将军,小心呀!”美人抚起珠帘,巧笑嫣然,说着这样的话时,不像是提醒,反倒是像是看戏。
他蓦然回神,反身一剑划开身旁的四五个刺客,却看到车架里的美人忽然笑得花枝乱颤,银铃般的笑声恰似她额角的珠翠般清脆美好,在染血的夜色中显得格格不入。
他才发现他不自觉地来到了离她车架如此近的地方,随着她的声音,更多的刺客往她这涌来。
他一边暗骂这忽然多出的工作量,一边懊恼着。
该死,不愧是祸国妖姬!
但是宠妃显然没想让他消停,她一手撑在窗沿,露出一截藕臂,轻笑一声。
“将军的的武姿真是好看。”
他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果然,顷刻间,刺客们注意到这边,皆往这里飞身而来。
“……让妾身多看一会可好?”
“……”好气哦,但还是要保持高冷。
夜色渐浓。
约是过了半柱香,这波刺客不痛不痒地被解决。
士兵们整了整队列,绑了俘虏,例行检查搜身。
这批刺客似乎异常地难缠,先是利落地咬毒自杀,身上竟也没有一丝线索。
为首的队长有点为难:
“将军,这……”
“无碍,我已有猜测。”
这样实力的刺客,还有这样飘逸的身法,以及这样的做派——无非是那一家的了。
金城墨家。
墨家世代从文,但是鲜有人知道,□□在时,他还是暗卫的供给家族。这不奇怪,兰陆墨李四大家族,可不是简简单单像表面这么简单。
墨家会派人来,不是什么大事,就算是不在乎天下,也会在乎名声做做样子,只不过……这样的手笔,不像是要杀这宠妃,倒更像是给他一个警告……可笑,这么快就忍耐不住,想对我李家动手了吗?
他不屑地笑笑,挥走了汇报的士兵,按照时间,可以开始晚饭了。
他现在已经在估算,最后按兵不动的兰家,到底什么时候动手了。
云翳在夜空挥毫,一笔笔抹出更浓重的墨色。火光早已经熄灭,月光透过缝隙挥泻开来,成为这暗世唯一的光。它像是害怕惊扰般轻悄悄覆在男人泛着寒气的盔甲上,又像是想要更大胆地柔化他过于凌厉的脸庞。
月色如水。
一位小兵跑到他脚边,低语几声。
李泷曦随意地撑着头,仰面躺在草地上,叼着草根的散漫模样让他多了几分性感的痞气,闻言,他轻嗤一声,语调带着压迫和不屑地上扬,道:“——让她去。”
“那是否……”
是否派人保护?
小兵微微犹豫,就算再看不惯,那也是宠妃,要是出意外,那他们……难免其责。
“她去沐浴更衣,我们跟着岂不是更不合礼仪?”
更何况……出点事才能叫他更开心呢!
他几乎迫不及待想要看到她狼狈、害怕、生气……总之不是这样无所谓的样子和无懈可击的笑容!
嘛,机会来了。
在侍女的拥簇下,宠妃高昂着头,一如同行走在玉殿金銮,踏着令人赏心悦目的步子没入漾着宫女们长长火光的夜色之中。
那妖娆绝伦,美艳无双,风华万丈的模样,无愧于宠妃二字。
没来由地,李泷曦有些烦躁。
烦死了,这么多人跟着,能出什么事?
夜还很长。
……
第38章
大事不好了!
宫女们慌张地握紧了灯笼手柄,打着冷颤,仿佛下一刻就将面临死亡一般,火光陆陆续续照亮了大片山林,耳畔很只剩摩擦的杂音和宫女们的恐惧抽的抽泣。
因为——王的心肝,宫的主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宠妃——不见了!
李泷曦更加烦躁了。
就在刚才,那位麻烦的宠妃前往这附近的湖边沐浴,不久,就有宫女战战兢兢又跌跌撞撞地跑来,惊恐地大喊:“娘娘、娘娘不见了!”
他一个激灵,跳将起来,果然,附近的痕迹再明显不过地说明了一个事实:她被劫走了。
莫非是兰家动的手?他不敢确定,因为现场只有一个人的痕迹,这样的出手方式确实很像兰家,却更像江湖人士。
方才因为夜深而寂寞下来的山林,又开始沸腾起来。
“将军,北面没有发现!”
“西面没有发现!”
李泷曦扶了扶额,狠狠地拧起眉头,这让他冷厉的面孔更加凶恶,年轻宫女们被吓住,渐渐停住了哭声,默默哽咽,虽然怕皇上砍了她们,但是更怕眼前这位将她们就地处决!
他可是小李将军!
生于四大家族之一,李家二公子,十二岁时就随父从军的小李将军,素来有常胜将军的美誉,可他性格暴烈,冷血无情,听说,是个杀人不眨眼大魔头!
胆小的宫女差点没吓晕过去。
“别找了!”李泷曦大喝一声。
对方能这么快躲到一个他们都找不着的地方,必然对这片山林很熟悉,他们再找下去也是无济于补,不如明天问问这里的县令这里的情况。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没有了负责保护的主角,士兵们开始利用时间补补觉了,一时间,连空气都安静了下来。
忽然,什么东西迎着微暗的月光,在黑暗中闪了闪。
李泷曦警觉的走了过去。
什么东西都没有,像是错觉。
他蹲下身来。
那是一个细小的饰物,像是从衣服上拔下来的,上面带着细细的银丝。
是她!
这个物件太过细微,以至于如果不是他的角度刚好正确,根本看不到。
他抬眼,果然,在一个月光斜射处,又是微弱的一点闪亮。
他毫不犹豫地巡着这线索一路寻过去,来到一条河边。
依旧什么都没有。
他隐匿在暗处,除了河流和花草树木,没有任何线索,连血腥味都没有一丝。
此地处于涯底,河流的水从高处而来,却并不浩大,反而涓涓潺潺,透彻明亮,不知什么品种的藤枝与水流纠缠着,在月色下愈发显得茂盛起来。
晚风拂过,枝叶蹁跹,层层叠叠的打在棱石上。
蓦地,他了然一笑:
原来如此。
在一线天的崖底,没人知道,这里还藏了一处隐蔽的天地。
零星的茅草屋顶着看不见天际的黑暗,灯火阑珊。
残破的油灯还在燃着,呼出轻薄的烟,火叶灯芯上跃动,一簇一簇地闪着,在没有什么花纹的屏风上印出一剪薄影来。
一道声音在这样的静默中突兀地响起:“哼,你胆子不小啊!”
这道声音有些粗狂,但却听得出是女声,夹杂着三分豪气,七分压迫:“可惜我一个榧子堆里的半老徐娘,左右不过图个荣华富贵罢了,哪来的什么狼子野心?!”
而回应这番话的人,音调缠绵慵懒,仿佛能看到晓松霜月,幽谷溪兰:
“我想交易最重要的是坦诚,夫人,”她顿了顿:“你已经动心了,不是么?”
宠妃直视着这位掳走她的中年女人,仿佛感受不到那股有如实质的杀气,对于她这个年纪来说,冷静得不像话。
她的记忆,准确地来说,从三年前开始。
从某一天醒来,宠妃便是宠妃,失去了所有记忆。
王说,她叫洛洛,出生贫寒,有名无姓,是他微服私访时,一见钟情的女孩。
可她直觉他在说谎。
“哈哈哈哈!”女人猖狂地笑了起来,对面那个挽着妇人簪的少女让她有一瞬的心惊,洛娘对自己从腥风血雨中浇灌出的气势有自信,鲜有人能在她面前保持镇定,而这位年纪轻轻的少女却泰然自若,如拂袖饮茶,侧身观云,毫无意一丝慌乱。
见她这幅模样,身为土匪头子的洛娘不由得多了三分钦佩与警惕。
这个人,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来意,也从一开始,就在和她加码。
这份定力和能力,连她都忍不住惊叹。
可惜——如果这种人无法为她所用,她只能惋而杀之了——这位传言中的祸国妖妃。
这样的人,不可能安居一禹,与后妃相争。
只要任何人给她一个机会,她就能冲出桎梏,活成更闪耀的模样。
而她自己,正好也必须把握住这个机会,一个,洛家寨可以重震江湖的机会。
她本是想挟持她,以向那位李将军交易,虽然现在和原意大相径庭,但放手一搏,可比刀尖上的挟持求财对她的诱惑更大。
“怎么称呼?”洛娘笑了。
宠妃也笑了,“我姓苏。”
这或许会是一场稳赚不赔的交易,如果是这样一个人,洛娘想。
天边泛起了丝缕鱼肚白。
烛泪已干,晨曦映纱。
不过卯时一刻,整座寨子尚还沉睡在梦乡之中。
宠妃并不是浅眠的人,只不过如今她身在土匪窝里,不得不提起十二分警惕。
故而当门发出轻微细响时,她猛然惊醒。
她悄声起来,往门边一瞧,哟,影子都透过门缝映进来了,也不知是谁家的盗贼,这么愚蠢。
洛凌还不知道自己被发现了,他正哆哆嗦嗦地蹲在门口,寻思着待会该怎么来个爷们的开场。
“哈——切!”他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喷嚏。
都四月份了,怎么天还这么冷!
这么大声会不会把人吵醒啊?他裹紧了衣襟,小心翼翼地将耳朵贴在门上。
没有动静,很好。
就在他沾沾自喜时,屋里蓦地传出女人的声音:
“这风寒露重的,公子何不进来坐坐?”
酥酥软软的腔调磨得人耳根发软,仿若有羽毛轻飘飘地划过耳蜗,勾得他心里发痒,莫名地口干舌燥。
被发现了?!
他一愣,干脆破罐子破摔,光明正大地一踹,本就破旧的门发出艰难的□□,“哐当”一声,慢悠悠的摇摆了几下,猛然朝他砸来。
“嘶——”
即便躲得够快,依旧被砸到的洛凌捂着发疼的肩膀,哀悼着自己倒霉的运气。
蓦地,瞧见了房内倚着藤椅,好整以暇地看戏的她。
糟了,丢脸丢大发了!
为了补救,他怒目圆睁,尽可能地让自己显得凶恶:“打劫!要么留钱,要么留命!”
嘿嘿嘿,绝对把她吓着了吧!这一招每次都能吓哭村里小孩儿,连铁柱都说超可怕的!
向来在宫中见惯了勾心斗角,头一次见到这种低级套路的宠妃忍俊不禁,纤纤素手掩着朱唇,她轻声笑起来,那雪肌悄然染了几分薄红,此时面若桃花,青丝如瀑的模样,美得不可方物。
连明月,都难以形容那姣好的姿容,明明只是清清浅浅地扫了他一眼,却近乎夺了他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