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瞥开眼,半掩的星眸流光溢彩,宠妃执起香帕掩住唇角,应道:“那便……有劳长老了。”
“无碍。”白衣僧人用内力磨圆了花枝的尖锐处,递与她,笑意渐深:“花开易折直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施主以为如何?”
宠妃微微抿唇一笑,像是不胜娇羞的模样,眼底却是一片冷意。
许是在宫中待得久了,她向来对人多上三分防备,即便来者,是那位享誉盛名的佛子——玄清大师。
说起这位玄清大师,他原为李家长子,李青曦,幼时因体弱而入护国寺调理,谁料这一去,就与佛家结下了不解之缘。
无事献殷勤,她倒要看看,他欲如何。
“长老所言甚是。”她把玩着桃枝,莲步轻移,朝花海更深处而去。
“阿弥陀佛,施主可唤贫僧法号,玄清。”
僧人跟在她身侧,恰好的距离,稍近就让人觉得失礼,稍远就让人觉得疏离,一时两人无话,花色正好。
没多久,桃园小亭露出尖尖的一角,宠妃眼眸一亮,总算是有歇息的地方了,她向来娇生惯养,宫里出行皆是软轿代步,这次走了约摸半个时辰,已经很累了。
玄清垂眸一笑,横在腰腹的手掌徐徐捻着那串檀木佛珠,“施主,此景甚好,不如稍作歇息,对弈如何?”
许是出于被看出来的窘迫,宠妃不着痕迹地挺了挺身子,矜持又高傲地颔首。
“尚可。”
棋风含蓄地表现了执子人的性格和志向,玄清有些惊讶的是,宠妃选择了黑子,表面上看来局面由玄清主导,其实那黑子死死地掌控着局面,即使得局面看起来偏向对方,又让自己有翻盘的余地,而对面的美人完全没有想要翻盘的打算,他进,她进,他退,她退,他不能收网,她也不打破僵局。
直到最后一抹斜照拉长了身影,这盘棋也未分出定局。
玄清苦笑:“施主莫不是玩弄贫僧?”
宠妃掩唇而笑,红袖滑落至半肘处,那截皓腕莹如白玉:“玄清长老,何出此言?”
“为何不胜?”他自觉棋艺天下难敌,此番棋逢对手,虽技不如人,倒是心服口服。
“输赢可定不了胜负,得益最多的一方,才是胜者……长老,你说是与不是?”
他想通过棋试探她,与此相对的,她也在观察他。
就看这棋局里的一些东西,对谁更有用了。
玄清大师被称为佛子,不虚此名。十三岁出家,自此普度众生,慈悲为怀。自他出家后,护国寺的弟子多了十倍不止,尽是被他感化而来,他气息祥和,儒雅悲悯……只是眸子深处带着不易察觉疏离而已。
宠妃细细看着,觉得新奇,她在宫中见的人多是利欲熏心,从未见过这般纯粹的人物,当真有这么脱俗?
即便被美人直勾勾地注视着,玄清亦面不改色:“施主为何一直看着贫僧?”
“嗯……”宠妃捻起绣帕抿唇笑道:“长老之姿,实乃天上人!”
玄清敛眸道:“阿弥陀佛,皮囊乃身外之物。”
她不徐不缓地站起身来,揽过一簇桃花,花瓣上的水珠打着颤儿争先恐后跳下来,润了华美的衣裳,落了一地,宠妃问:“长老可知,此花为何而生?”
“毕竟昨日还未全开——”玄清双手合十道,“恐是感美人将至,故应运而生。”
宠妃一怔,蓦然回首:“玄清长老……可是在勾引本宫?”
“施主多虑了。”玄清不慌不忙,佛珠捻转,面色依旧:“相见即是有缘,此番天色已晚,不如贫僧送施主离开?”
宠妃挑了挑眉,也没有追问。
“有劳长老了,本宫还恐不认路呢。”
两道身影漫步在桃林间,两人或是点评佳作,或是闲谈趣事,一派悠然。
不知为何,这样的场景,令宠妃隐隐熟悉。
仿佛多年前,她亦曾与一位僧人,在漫天花海中并肩而行。
忽而……飒!
锐利的破空声疾驰而至,剑气直指宠妃,杀气凛然:
“竟敢勾引老子大哥!”
那剑气还只是稍微掀起了宠妃的额发就被玄清截住,反手化解,慈悲的僧人垂眸道:“阿弥陀佛,李施主,休要无理。”
“老子无理?!”来者一袭鹤纹锦袍,英姿飒爽,正是赫名鼎鼎的大将军李泷曦:“大哥,她可不是你的子弟香客!她是妖妃!”
玄清拧起好看的眉,不待他启唇,宠妃理了理袖摆,信步闲庭地向前两步,眉目含春,风情万种:
“呵,勾引?”
她又逼近一步,抚上他的佩剑:“怎么勾引?”
他本是嗤笑着看她慢吞吞地迈着装模作样的步子过来的,只是只有一步之遥时,他竟然控制不住地捕捉她的神情,垂首望进那潋滟的眼眸。
怎么会……太近了!
“你、你干嘛!”
李泷曦僵住,不受控制地看向她艳若桃李的脸颊,停留在那殷红的朱唇上。
“是……这样吗?”宠妃在他锁骨轻轻一吹,纤美的手指缓缓拂过他棱角分明的脸庞:“还是这样?”
他一僵。
被触碰的肌肤穿来酥酥麻麻的颤栗感,倏然,冰凉的东西贴在他的脖颈,他一惊,才到他胸口的宠妃已然握着精致而锋利的匕首,刀锋贴在动脉处,她笑声恶劣:
“李大将军,原来这么不堪一击吗?”
李泷曦何曾受过这般挑衅,他怒不可遏,抬手就要提剑。
“住手!”玄清按住他,不由分说,直接点了穴:
“你的武艺,可不是用来欺负弱女子的!”
李泷曦一动,刀便划在他的脖颈处,不深的口子,但伤在这种地方,足以痛上几日了。
宠妃笑意更深,是幸灾乐祸的:“不好意思,是你先动手的,我就是顺便划深了一点。”
英明神武的大将军只觉比打了败仗还要生气,面目凶狠,一副要打她的模样,但是被点了穴的他只能保持诡异的站姿做出要杀人的表情:“你给我等着!”
她柔弱地捂着胸口,眸中泪光闪烁,端的是蒲柳之姿,我见犹怜。
“长老,若将他放了,恐会对本宫不利呢。”
“施主不必担心,没有贫僧解穴,他会被定在这儿一天一夜,明日此时贫僧会再来将他定住。”
李泷曦顿时懵了,大哥把他卖了!他苦兮兮地塌着脸,颇像是得不到宠爱的大狼狗,气哄哄地喊道:“大哥,你不要被这女人迷惑了!”
宠妃没理他的反抗,施施然行了一礼:“那便有长老了。”
玄清亦不曾理会他,而是捻着佛珠,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区区举手之劳,施主不必多礼。”
“呀,对了!”宠妃像是这才想起来般,佯装惊呼:“大将军被皇上荣升为本宫的近侍了,按礼应唤我娘娘,可别唤奇怪的称呼,本宫一不高兴啊,可能失手判个宫刑呢!”
李泷曦俊脸一黑。
回想起自己昨晚才快马加鞭赶回去,还未行半日就被一封圣旨逼回来的原因……昏庸的金王,竟叫他做这妖妃的近侍,贴身保护!他是行军打仗的将军,而不是禁卫!
“来,唤声娘娘听听,早些练练,本宫啊,怕你以后不习惯。”
“痴心妄想!”
宠妃泪眼朦胧地看向玄清:“长老……”
玄清皱着眉,盯着李泷曦:“李施主。”
李泷曦:“好男不和女斗!”
宠妃惊讶道:“那你方前在作甚?”
李泷曦看了看他大哥的脸色,缩了缩脖子,得,他说不过,他闭嘴行了吧!
眼睁睁地看着这位娇惯无理的宠妃,对着他大哥诉苦,偏偏大哥还深信不疑,一副被灌了迷魂汤的模样。
李泷曦觉得自己的鼻子肯定气歪了。
宠妃的秀眉聚拢了些,像是倏忽微风过,西湖浅粼颦蹙的模样,她朱唇浅扬,嗓音缱绻:“身为铁骑将军,怎么形式如此不端,这可不行呢。”
李泷曦胸口一闷,只觉一口老血要吐出来:“你有本事哔哔,你有本事过来啊!”
“才不要,”宠妃轻蔑地睥他一眼:“本宫又不是和你一样傻。”
“阿弥陀佛。”玄清打断了两人:“李施主,何必逞口之快?”
继第一次是他哥打算剃度为僧之后,李泷曦是第二次怀疑他哥瞎:
“到底谁在逞口舌之快?明明是你身后那位坏女人在欺压老子!”
宠妃见他那副委屈模样,忽而笑了,笑得花枝乱颤,如溪水叮当,银铃轻晃。玄清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施主,天凉,贫僧先送你回去吧。”
此时已经不下雨了,随着最后一丝夕阳没入远处山黛,冷风萧萧,带来湿凉的寒意,宠妃这才觉着寒了。
一僧一妃没打算理他,相谈甚欢地给他留下了渐行渐远的背影。
被定在原地的李泷曦:呵呵,累觉不爱。
第41章
就这样,宠妃在这住下了。即便外头这么多人想要弄死她或者巴结她或者想方设法代替她,宠妃依旧在护国寺里过着不咸不淡的日子,一如她还在宫中独得恩宠,呼风唤雨的模样。
金王这么告诉她:三年前,她正值芳龄,可惜一朝红颜薄命,惨遭暗算,是他救了她,还为她赎身。
王说:放心,朕护你。
可帝王之爱,比世事还要无常,后宫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坟墓,不是因为那些女人都爱皇上,而是她们带着家族的期望和自己的野心来到后宫,金银权势这种东西,足以令世人争得头破血流。
事实上,确实有这么一个人真心爱金王,那是平国和亲的公主,但她嗅着青梅而来,却再也看不见来年的杏花。
那位公主,对金王一见钟情,爱让她自乱阵脚,最终的下场,是草席裹身,掩埋在深冬的冷宫。
可惜了,那样漂亮的眼睛。
……毕竟太后还活着的时候,可期盼着那位当皇后呢!
三年来,宠妃经历了许多,要不是失忆并没有叫她变傻,她也许活不过三年。她并非一开始就如此,只不过是在无数次的算计之间,恍然惊觉,只有紧紧握在手中的东西,才能保命。
至于帝王之爱?
呵。
好在一次算计后她再不能生育,妃子对她的针对歇了不少,皇上也好更肆无忌惮地宠她了。
龙嗣是飞黄腾达的最好工具,但她们没想到吧,没有了龙嗣,皇上反而会更宠爱她。
也许是愧疚吧,毕竟……绝育这件事,何尝没有他的手笔?
对于皇上来说,她更像是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宠物,一个挡箭牌,用来掩饰他那些罄竹难书的恶行。
他是这么说的,朝臣也是这么为他解释的。
大兴土木,劳国伤民,却说是为她,昏庸无道,不理国事,却说是因她,血腥暴戾,视人命如草芥,也全是怪她。
多有趣,他的无能,却全怪罪于一个妇道人家。
若不是她偶然听见了宫女的窃窃私语,指不定,还活在他编造的美梦里。
寺里寺外的花快开尽了,别国运来的菩提几乎只剩枝干,明日就要移走,送新的菩提树来。
不该长在这的树,硬生生被插在这里,就算精心护养,也活不过初冬,只能年年更换。
偏偏看不到的人,真以为是之前的菩提树在这儿开花结果,引为佛迹。
愚昧。
宠妃理所当然地把上个月得到的新近侍——李泷曦,当太监使唤。此时她正搭着男人强健有力的手,捻着绸裙,踏着白玉台阶,迈入念法堂。
背对着她的僧侣皆着明黄海青,座首的老方丈之侧,正是大师玄清。
他正虔诚的低垂着头颅,清冽的声线颂念着《楞严咒》,阳光为他清隽的侧颜渡上金光,庄严而神圣。
又迟了呢。
宠妃这样想着,找了块末尾空着的禅垫,盘腿而坐,有模有样地念起来。
众人见惯不惯了。
反正这位宠妃是位喜新厌旧的,过段时间,腻了累了,也就弃了。
她的大宫女青朝和近侍李泷曦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她身后,以保护者的姿态。就算是这样的地方,刺杀依旧随时可能发生。
宠妃不是没有暗卫的。
可那暗卫,混杂了各方势力的人,若是她当真遇险,可不见得有几个真心保护她,而不是趁乱杀害她。
正值丑时刚过,晨曦微寒,和风微醺。
李泷曦凝望着她的背影,峰眉敛起,晦暗不明。
他不由得想起袖中的密信。
那是李家的信。
妖妃惑君,寻机杀之。
宠妃背影单薄,松纹苏绣的蚕娟披帛斜斜地搭在右肩,延落在她左手弯处,更衬得她袅娜娉婷,宛若洛神。
他不着痕迹地移开眼。
还不是时候。
宠妃并不知道她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背不全的楞严咒还未念上三四遍,干脆趁着香客尚少,将这护国寺游览一番。
护国寺作为金国的国寺,盛名远播,名不虚传。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身处凤凰山的护国寺,建于山顶,站在高处,能俯瞰半个京城。
春风夹杂着靡丽的桃花香,尚有些凉意,近宇如画,远山如黛,沿着青石台阶,是通向竹林的幽径。
太阳缓缓爬上高空,带来几分暖意。
被石子绊到,宠妃打了个趔趄。
骨节分明的手掌飞快揽住她的腰身。
隔着薄如蝉翼的丝绸,那盈盈一握的腰肢仿佛柔弱无骨一般,叫他极不自在。
青朝哪有习武之人的眼疾手快,此番心疼得不行:“娘娘,可有伤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