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没……嘶——”她倒抽一口冷气,柳眉紧紧顰起。
这绣鞋在宫中还好,到这种地方,就有些徒有其表了。
青朝四处瞧了瞧,不远处正好有个石凳,便支使着李泷曦:“快些抚娘娘去歇着。”
“啧,麻烦。”
大将军轻哼,一把将人打横抱起,健步如飞。
“无理!”青朝怒气冲冲地瞪他一眼。
“行了。”宠妃扶了扶额,这两人,一天到晚吵个不停,连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脚实在痛的不行,她又道:“应当是脚崴了,便有劳大将军将我送回房了。”
李泷曦蹲下身,“我看看。”
“娘娘自有御医,怎可叫你看了玉体去?”青朝惊慌失措地拦住他,要是被人看见了,指不定会怎么说娘娘,一旦让那些人抓住了把柄,娘娘就危险了!
“这附近没人,”顿了顿,李泷曦道:“再者,你能确定,所谓的御医就可靠?”
这位宠妃的境遇,在他看来,可谓是四面楚歌。
身边的宫女和暗卫全是各方势力的眼线,大多来自于那些妃子背后的势力,比如说最近因她而被打入冷宫的丹妃,就是陆家的人,而她所谓的随行御医身为陆家眼线,自然恨不得除她而后快,哪怕是这位叫青朝的宫女,也不能尽信。
连他,也身负杀她的任务。
即便是手握半张虎符的李泷曦,在无数人觊觎的情况下,也不见得危险成这样。
而她的错,仅在于,她是皇上的宠妃。
后宫与朝廷,骨肉相连,再加上金王昏庸无道,她就成了众矢之的。
她愣了愣,慌乱地侧首,避过他锐利的视线,纤长的羽睫在眼底打下浅浅的阴影,无端的冷:“大将军也喜欢多管闲事吗?”
明明她的语气算不上好,往日抹了蜜糖般的桃花眼宛若寒潭,他却仿佛看见了初生的小兽,竖起浑身的尖刺拒绝,却在人看不见的地方,蜷缩在角落里舔舐伤口。
向来冷厉的大将军,没来由地心软。
说到底,她比他还小上五六岁。
他笑了笑,道:“我可不是白打了这么多年仗,绝对比御医做得好,相信我,嗯?”
好一会儿,宠妃终于微不可查地点点头。
“这只脚?”他抬起她的左脚,问道。
“嗯。”
他只脱了绣鞋,略带薄茧的手指在脚踝处微微摸索,便熟练地找准了骨节错位的地方。
他一抬眼,便见她咬着唇,眼眶微红,一副怕疼的模样。
“我还没动呢,怎么就哭了?”他轻笑一声,连自己都没发现有多宠溺。
宠妃移开眼,冷哼一声:“本宫可没有。”
“是、是,你没有。”李泷曦语气一顿,忽而道:“糟糕,好像有人来了!”
“什——”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咔嚓一声,错位的骨节回到了原位。
宠妃从惊吓中回过神,只见他邪里邪气地扬着唇,拍拍手站起来:
“怎么样,不是很疼吧?”
宠妃:……这种时候打人会不会崩人设?
虽然不得不说的是,被移走注意力后,方才确实不怎么疼。
日上三竿,陆续有四方信徒前来,清晨的诵读结束,这些佛门弟子们齐齐离开,各司其职了。
一日伊始,又要热闹起来了。
冰肌玉骨的美人,身处高处,俯瞰山林,眸色起伏不定,仿若心事重重。
“想不到施主竟也在此处。”
惊觉耳边清润的声线,她恍然从思绪中回神,竟是玄清。
僧人眉目疏淡,一袭袈裟,他朝着她款款而来,停在刚刚好的距离,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
宠妃敛了思绪,道:
“昨日还未尽兴,长老今日若无要事,续盘如何?”
“正有此意。”
“那便——请。”
看着一路上讲经议理的两人,李泷曦眉心直跳,他觉得自己就是唱戏台上的山水帷幕,充当背景,简直憋屈地想造反……呸呸呸,什么造反,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明明与李青曦同是将门出身,李泷曦确实是领兵之将,习武之才,但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皆是一窍不通,每每百花会,他只能一脸懵逼地看着贵女才子吟诗作赋然后大家带着“你懂得”的表情成双成对。
感觉所有人都识字只有我文盲肿么破。
偏偏还要装出“啊,原来如此”的样子那种。
立在桃下小亭的李泷曦,感觉自己又被识字的人排斥了。
呸呸呸,老子识字!
识字!
思及此,大将军颇有些郁卒地看着眼前的人,不由得想起自己来到这里的原因。
他十三从军,八年来大大小小的仗打了二十多场,去年开春,他本将乘胜追击,一举拿下平国三城,熟料金王竟然下达了停战的命令。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他硬是当晚就攻下了祁卞城,还未来得及巡城,就被急令召回金城,理所当然的,不是封赏,是革职查办。
金王大怒,再有下次,就将收回手上那一半虎符。
金国与平国联姻,祁卞城连着他打回的、打下的土地,成了聘礼,换了那自平国到金城的十里红妆,灼灼烈烈的红箱珍宝连成了艳丽的长龙,烧红了他的视线,踏毁了他的心血。
他隐约知道些,联姻的是云荣公主,平国第一美人,仰慕金王已久。
是不是真的?不重要,金王此举最终目的,是好为收回他李家的虎符作准备。
李家以武立门,祖上做了金国的开国元勋,从此李家便成了将门,手握三军,更是持有虎符一半。
这样的乱世,仗越打越多,他李家的兵权也越来越大。
君王,总是既想要有如虎添翼的助力,又偏偏怕养虎为患,才方有狡兔死,走狗烹。
在定国之后,金城四家,便成了君王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代君主尤甚。
李泷曦暗了暗墨色的眸光,乱世未平,金王就急不可耐地动手了吗?李家若元气大伤,金国亦将难保。
一年来,他一直处于赋闲的状态,无仗可打,无事可做,唯有被祖母和老娘拉去大大小小的宴会可以被迫忙一下。
可局势是越发紧张了,尤其是不久前,那位联姻的公主,在后宫惨遭陷害,不幸逝世。
谁干的?正是这位宠妃。
皇上迫于压力,将宠妃遣至护国寺反思,而那位告发她的丹妃,则被打入了冷宫。
究竟是不是宠妃做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位公主去世的事情,足以成为两国交战的导火索。
届时,天下只会更乱。
她会怎么做?
李泷曦的视线不着痕迹的落在那抹倩影之上。
这位,可不像是菟丝花啊。
第42章
棋局将定,胜负难分。
凝脂酥手紧执最后一子,久久未落。
僧人红唇含笑,额间朱砂如血,指尖念珠捻转,“施主,不若平局如何?”
宠妃索性按回棋子,纵使定了也无胜负之分,她睥他一眼,懒懒地倚在石桌上:“明日,明日,日复日,总有更胜一筹那天。”
黑白子顺着石面哗哗滑下,蹭过华美的绫罗绸缎,碰到石板地便或跳跃,或打旋地散落在青苔石缝里,拽地长袖上。
青朝碎步上前,一一拾起。
“啊,对了,”宠妃蓦然抬首,一贯漫不经心的笑靥里多了几分认真:
“不知长老……可认识曾经的我?”
玄清一愣。
向来淡然出尘的僧人,眸中第一次出现了波澜。
他敛了眼帘,那一丝情绪也很快褪去,指节分明的手掌不徐不缓地捻着念珠,道:“……未曾,何以见得?”
她半掩玉面,款款起身,随着动作,薄如蝉翼的裙摆划过青石板地,珍珠步摇微微晃动,叮当脆响。
她低低笑了一声。
“许是妾身魔怔了,恍若与长老相识多年一般。”
有细风拂面,桃花零落,僧人双手合十,明黄海青更衬得他眉眼清浅,不染红尘,那承载了沧海的淡眸,深不可测。
“承蒙娘娘抬爱,贫僧——不胜荣幸。”
日未央,初月上梢头。精致的牡丹油灯点起来了,烛光影影灼灼,随风斑驳。
宠妃皖臂斜斜撑在案桌上,小脸在烛光下染了几分轻红。与她外表毫不相像的是,紫毫下的字算不上娟秀,而是七分狂肆三分凌厉的草书。
宫女们都知道,宠妃不仅精通琴棋书画,还擅长诗词歌赋,放眼整个京城,也难找出第二个如她这般才华横溢的女孩了。
空气中墨香横溢,天色也愈发的暗了下来。
直到窗外响起了整整虫鸣,她才搁笔道:“本宫乏了,都下去吧。”
“是。”
房间再次安静下来。
在暗中那些人眼里,将近半个月,这位宠妃安分得不可思议,不仅作息规律,对寺里不算丰盛的素食也毫不抱怨,没事干就写写诗,做做画,下下棋,妥妥的一个教养良好的大家闺秀,完全看不出所谓嚣张跋扈,功于心计的模样。
兴许是被这件事打击到了?
久而久之,他们也就懈怠起来,见宠妃已然上了榻,便也不再监视,各自离开了。
尘埃落定之时,月黑风高。
李泷曦心中烦躁,辗转难眠,干脆打坐练功,就在这时,窗外一道黑影划过。
谁?
他眯起凌厉狭长的凤眼,闪身跟了上去。
对方显然对护国寺的地形极为熟悉,巧妙地将纤细的身形隐匿于阴影之中,一路辗转到桃林。
与白日不同,深夜的桃林树影横斜,寒风拂过,如同黑夜中的鬼魅魍魉倾巢而出,阴森恐怖。
横叉的枝丫挡住了视线,只是一个转眼,人就不见了。
将军屏息凝神,谨慎地扫视四周。
蓦地,一声轻笑自脑后传来。
“将军,妾身在这儿呢!”
他倏然心惊,多年的习惯让他条件反射地将人双手反剪,狠力制住。
只听黑夜中,女人轻声娇哼:“疼呢!”
“你?!”
就着朦胧的月色,他愕然看清了她的面容,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
他手上略有些粗粝的薄茧,力道更是毫不留情,轻易地叫那双黛色茶瞳泛起点点水泽,宠妃吃痛,反问道:“将军确认要这样说话?”
他这才反应过来,眼见着她泛红的眼眶,绕是百战百胜的大将军,此刻也慌了神,第一个反应就是:
完了!
上司的女人被他弄哭了!
还是万千宠爱于一身还睚眦必报那种女人!
“那个……我……”
她不慌不忙地理了理衣裳,微微昂首:“妾身还没问将军,为何跟踪妾身?”
“那自然是……”他输了气势,握拳咳了咳,神色躲闪。
太可疑了。
半夜三更,躲着所有人出来,更何况一个没有武功的人,如何无声无息地接近他?
她可是祸国妖妃,决不能手下留情!
可心底的天平倾斜,另一个声音又告诉他:她是皇上的女人,哪怕是散步也好,与人私会也罢,又与他一个将军何干?再者……她已然是四面楚歌,哪怕是有阴谋诡计,又能翻出什么浪花?
“很难回答吗?”宠妃笑了笑,“将军忠心耿耿,想来是本宫此番出来沐浴,令将军起了疑,是不是?”
他一愣,“沐浴?”
“凤凰山的温泉天下闻名,正巧这护国寺也有一个小温泉,将军不知道吗?”
“何处?”
“就在……”她佛开身前的桃枝,扬起灿烂的笑容来,粼粼眸光仿若凝在星河最炫目处流转的光华,摄人心魄,“这里。”
在桃林之间,竟当真藏了一处隐蔽的小温泉,落了薄纱般的月色下,水雾氤氲,落花点点。
见他杵在那儿若有所思的模样,宠妃挑了挑眉,唇角的笑容毫无破绽:“本宫要沐浴了,将军也要看着吗?”
母胎单身,连女孩小手都没摸过的将军霎时慌了,麦色的皮肤立刻就窜起了燥热,蔓延到了耳根。
“不、不不,你继续,继续!”
还好天黑,没人看得见,将军侥幸地想着。
注视着他走远,宠妃笑意渐冷。
她本是出来给洛凌飞鸽传书,没想到会被他发现……这个神经大条却直觉灵敏的将军,是个隐患。
不过嘛——想到他方才的表现,她笑了笑。
也不是毫无办法。
衣衫滑落,花林之间,少女身姿曼妙,凝脂素手慢条斯理地梳理的那一头如瀑的青丝,半遮半掩之间,是她白皙纤细的腰肢,漂亮的蝴蝶骨仿若振翅欲飞,美得像是桃花化成的妖精。
这边春光旖旎,李泷曦就不太好过了。
他直觉她在撒谎,故而半路又折回来,谁曾想会见到这样的景象,无不令他面红耳赤,血脉喷张。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将军飞快默念着,想要移开眼,可身子就跟僵了似的,死活不争气,怎么也动不了。
缓缓地,背对着他的人儿眼看着就要转过身来。
他不自觉地咽了咽干涩的喉咙,脑子炸成了浆糊。
不是吧……
不能再看了!
他咬着唇,极为艰难地,动了动自己僵硬的身躯。
“咔嚓。”
慌乱的大将军不慎踩上了枯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