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换作平日里有人敢如此怠慢,她早都怒气横生了。可是此情此景之下,望着这个谪仙般的男子,她却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僧人复又弹起了膝上的古琴。
一个轻轻的弹着,一个静静的听着,时间过去了许久许久,久得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个人。
“郡君,你在哪里?郡君,郡君……”忽然一阵呼喊声从远处传了过来,打破了琴音的宁和,也惊醒了庄婳。
她回过神来,方才觉出自己的不妥,旋即绯红着脸跑了回去。
刚才她不仅是和一个年轻的男子,而且还是和一位僧人孤男寡女的独处了这么久,这在古代是于礼数大大不合的。
树下,年轻的僧人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回首望向少女远去的身影,几不可闻地笑了笑,复又阖上双眼,继续弹起了他的古琴。
跑回内院后,庄婳没有心思再参加诗会,便与淑钰匆匆道别,离开了留园。
晚饭后,她没有像往常一般在院子里溜达,而是躲进了闺房里,半倚在床边上,支手枕在脑后,仰面望着屋顶出神。
白皙俊逸的侧颜、微微颤动的长密睫毛、紧闭的薄唇,清亮的梵音、芝兰玉树般的身姿……她的脑子里猛地灵光一闪,计上心头。
如果不能明着抗旨拒婚,那能不能暗地里行事?
皇帝是谁?天子。天子最信奉什么?天命所归。
如果我能勾搭上这个俊俏的小和尚,引诱他当上国师。然后,让他以使者的身份,传递佛祖的旨意,说我不能嫁给太子……
到时候,即便是圣旨赐的婚也得作罢。在九天神佛的面前,人皇的圣旨算个啥。
此乃佛祖之命不可违也。
……
完美。庄婳越想越得意,一晃一晃的翘起了二郎腿。
对了,如此完美的计谋必须去师父跟前显摆,顺便问问和尚的底细。
于是她按亮了胸口的玉佛坠子。
过了足足两分钟,师父的声音才传了出来。
隔着玉佛,她都能从师父大着舌头说话的语气里察觉出异样。
“师父,你又偷偷躲起来喝酒了,是不是?”
“嗝……没有的事。”
“不扯这些了。师父,我今天在留园里看上了一个小和尚。我可以助他当上国师,让他传达佛祖旨意,就说我不能嫁给太子。
本朝皇上最是迷信所谓的天命所归了,佛祖的话他怎敢违抗?师父你说我聪明吧!”
“啊?今日那位可是开元寺的净远大师。陵光你,你居然要勾搭出家人,还要假传佛祖旨意……你,你可真敢想呀!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都不是欺君了,你这是骗佛呀!”鸿钧老祖的八分酒气硬是被他大胆的徒儿吓跑了一半。
“师父,你可要帮我。我一个人可办不成这等大事。”
“为师还要帮你?开玩笑呢。这不是瞧着你自杀,我还给你递刀的节奏吗?”鸿钧老祖气急败坏的吼了起来。
吼完了之后,他转念想了想。哎呦,这个陵光轮回转世了,怎么还是这幅胆大包天的德性。
不过,她想做的事情一向没有谁能拦得住。我骂她也没用。不如全程看着她,或许可以找机会拦下她。
——
两天后,辰时三刻,庄婳便坐在梳妆台前,让柳儿为她细细的梳妆打扮。
等会儿,她便要去勾搭那个小和尚。啊,不,是去开元寺的法会观礼。
柳儿望着自家小姐兴致勃勃,摩拳擦掌的架势,很有些莫名其妙。
至于吗,去寺里祈福又不是出去打猎,小姐这是高兴个什么劲?
忽然,门外传来了翠萍的声音,说是刘氏早起头疼,她让庄婳自己去祈福。
庄婳喜上眉梢,母亲不去,她一个人去寺里,那岂不是更加方便行事了?
将所有的下人都留在了山脚下,她婳便独自迈着轻快的步子,爬上了山。
还没走进正殿,她便听见了一个法师正在讲解佛经。
“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我佛慈悲,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
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其实我们所经历的、苦求的一切本是虚空妄相。世间万物皆空。唯其空,便能包容万物。凡事都是有定数的,强求不来……”
万物皆空?骗谁呢!她嗤之以鼻。
爱过便是爱过,恨了便是恨了,一定会在彼此的心里烙下痕迹,在人生路上留有过往的履印。
即便伤筋动骨又待如何?不磨不成玉,不苦不成人。如果万念皆空,又何必来此人世间走一遭……
她一边想着一边抬腿迈进了正殿。
卧槽,没有想到呀,这个正在讲经的和尚居然是他!
越过跪拜在地的一众信徒,她望见前方盘腿坐在菩萨雕像下面的净远,心里颇有几分气馁。
如果他是一个坚守法度的古板之人,这就难办了。
有了。我首先要引起他的注意。
此处是庄严肃穆的寺庙,不能肆意妄为。那么,我就对着他做个手势?!
庄婳没有随着众人跪拜,而是站直了身子,立于人群之后,望着前方的净远微微一笑,双手轻抬,大拇指和食指尖向下指,摆出一个八的姿势。
嗯?什么意思!净远望着殿门口的她,颇有些诧异。
其实早在庄婳走进正殿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这个一身静雅青裙的少女。
前些日子,在留园里静静倾听他弹奏古曲的便是她了。
与其他贵女不同,她自有一种出尘的气韵,这是美人皮相之内蕴含的芳华。
只是,她刚刚对着他摆出来的这个手势,十分古怪,从未见过,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她想表示什么?
别走。望着少女做完手势后便快步退出了正殿,净远有些着急。
他匆匆诵读完剩余的经文,便提前结束了法会,沿着少女离开的方向,寻了过去。
不知道她离开了没有?他刚走出殿门,忽然闻到一阵桂花的香味。
嗯?今天的风不大,偏殿后院里的桂花香气怎么能飘到这里来呢?
奇怪。他边想着边返身往后院里走去。
远远的,他望见桂花树下一个窈窕纤柔的身影正在使劲的拍打树干。
淡黄色的花瓣随着掌风纷纷飘落,香味越发浓郁。
“住手!”净远大喝了一声,快步走了过去。
等到走近了,他才发现击打桂花树的正是方才在寻找的那个少女。
庄婳看见净远走了过来,便停下手,笑盈盈的望着他,眼神里颇有几分慧黠的得意。
“法师,我自幼喜欢桂花的香气,想着拍打几下树干,花瓣纷纷飘落的时候,香气会更加浓郁一些,所以才……”
卧槽,这个谎言真够蹩脚的,庄婳都快编不下去了。
“女菩萨,贫僧往年收藏了不少干花用于泡茶,可以全部赠予您。但是,世间万物皆有灵。
这棵桂花树长到这般高大,十分不易。您再这么拍打下去,它定要受伤。还请女菩萨高抬贵手,放过它吧。阿弥陀佛。”
“好呀。我听大师的便是。现下既无旁事,大师不若请我品一盏桂花茶?!”
庄婳微微偏着头望向净远,露出她那娇俏软萌的招牌笑容。
净远本想询问她方才的手势,见她主动要求留下来喝茶,便微微颔首,道了一声佛号,抬腿走进了桂花树旁的一间禅室。
耶!鱼上钩了。庄婳赶忙跟了进去。
待到她坐下后,净远便低下头默默的开始烧水、煮茶。
不一会儿,禅室里便满盈着浓郁的金桂茶香。
这时候庄婳忽然听到他轻声慢语的说了一句:“女菩萨,方才在大殿上您对贫僧做的手势是何用意?”
嗯,我就喜欢说话不拐弯的人。这类人心思单纯,最好拿捏,最易上钩。
庄婳心中一阵窃喜。
她停顿了数秒,方才敛了敛眼睑,说:“法师,这是家传的一个手势。意思是我不赞同您的想法。”
净远抬起头,望向她。
庄婳浅浅一笑,直视他的眼睛:“一切有为法,有如梦幻泡影,如梦亦如幻,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我明白法师的意思,一切因缘生果,都如梦里情境,如泡沫中的影子,如雾霭般不可琢磨,无常变幻,瞬间即逝。
可是,法师您一味的追求万物皆空,躲缩在您自己营造的这个虚空里,不肯去触碰世间万物,体悟爱憎离别。
您不入红尘,如何度化红尘中的芸芸众生?您不知信徒的疾苦,如何化解信徒的业障?”
她的话语尾音微微上扬,拖延出几分讽意。
净远沉默了。他原本有千百句佛偈法礼可以与之争辩,却到底是没有回怼过去。
确实如她所言,他原本是个孤儿,被开元寺里的老方丈收养,自幼出家为僧,并不曾在红尘中生活过、历练过,当然不曾爱憎不见因果。
可是,一定要体会诸般世相,方能度化红尘中的芸芸众生吗?
这一刻净远的心里是迷茫的,他忽然对自己坚持了多年的修行产生了怀疑。
“大师,不入红尘,不伤筋动骨,如何经历他人的难,如何体会众生的苦,如何洞见佛法的真谛?”
她果敢的望向他,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望进了他的心底深处。
作者有话说:
欢迎评论,欢迎收藏。
女主拍打树干的行为要是放在现代社会,她一定会被人扭送到派出所,扣上损坏他人财物,破坏自然环境的罪名,被警察蜀黎教育,还得掏钱赔偿人家损失。
第三章 ——
——幻境让他惊骇万分——
庄婳上辈子是学的投资经济学。教授说了,作为优秀的投行经纪人,攻克一个大客户首先要熟知他的行事风格,习惯和忌讳,方能投其所好,拿下他。
就像捕杀猛兽也是如此,惟有掌握了它的出入行迹,方能精准出手,一招毙命。
为了今日的茶语禅机,庄婳这两天猫在府里做足了功课。她指使庄毅探查了净远的底细,对他的过往履历了如指掌。
净远自幼在寺里长大,天资聪慧,不仅熟读经书,而且琴棋诗书画样样拿得出手,武功也不弱,未及弱冠之年,便已是方丈的衣钵传人,曾多次进宫为皇上讲经释义,在民间拥有众多信徒,威望颇高。
……
嗯,看到净远的愣怔样子,她便知道方才押宝押对了。果然,他自幼出家,不谙世事,经不起诘问。
扫了一眼还在发呆的小和尚,庄婳心下暗自得意。
阔以,首战告捷。
接下来不如再添加几个案例增强说服力,争取一举拿下他!
说干就干,她微微凑近了净远,莞尔一笑:“大师,方才殿内人多,我没有上香。现下我可否前去正殿上香,为我的家人祈福祷告?”
净远被她这个突然的举动给晃了神,少女身上独有的清甜香气令他猛地清醒了过来。
“哦,哦,女菩萨,请自便。”他赶忙退避开去,念了一声佛号。
走出禅室后,庄婳躲到院子的角落里,按亮了胸口的玉佛坠子。
“师父,师父,徒儿有事相求。”
“啥事?”老祖秒回。
“师父快教教我怎么制造幻境。”
“陵光,你想干什么?!”
“哎呦,师父,不是做坏事。我是想让净远进入幻境,旁观红尘中的爱憎离别,洞见后世灭佛的惨烈,唤醒他的上进心。”
上进心?鸿钧老祖一直觉得这个词和庄婳没什么关系。
“我不是说过,要辅佐他当国师吗?我要打动他,让他为我所用,巧借他的身份传递佛祖的旨意,让皇上收回赐婚太子的成命。”
“陵光,你这是在下好大一盘棋呀。你确信他会乖乖听话吗?”
“不试怎么知道呢?美色不够,智商来凑,我总能搞定他。”
鸿钧老祖:这迷之自信,真心服气了。
——
庄婳跟着师父练习了几遍后,大体上就掌握了制造幻境的术法。
她快步走回了禅室。果然,净远还在。
“大师?”净远没有答话,静静的看着她,蹙了蹙眉头。
“我带您亲眼见见什么是业障,什么又是果报。”
不待净远回应,庄婳欺身上前,用食指点上他的额头,默念起了术语。
净远的眼前突然升起了一阵阵的浓雾。
“女菩萨,这是何处?”周围烟雾缭绕,并没有人回答。
他静静的站了一会儿,便摸索着向前走去。
忽然听到一阵潺潺的流水声,他的耳朵动了动,仔细辨别方向。
嗯,流水声很大,莫非有水岸就在附近?他朝着水声走去。
果不其然,没走多久,他隐隐约约的望见了一片湖泊。湖畔有一座亭台,十分古朴,亭檐下站着一个人。
有人?那便好。他快步走了过去。他越走近亭子,雾气越稀薄,看得越真切。
这是一个年轻女子,面对着湖水掩面哭泣,声音里满是绝望。
“阿弥陀佛。”净远走到她身前,念了一声佛号。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女子喃喃自语,说罢猛然向湖中纵身跃下。
啊!她这是要寻死!净远顾不得礼数,赶忙伸手去抓女子的衣袖,可是他的手指却直接穿过了女子的身体。
扑通的一声,没等他再有动作,女子已经投入了湖中。
他会游泳,赶忙紧跟着也跳入了湖中。
谁知道他跃下去的时候,却是双脚踩在了地上。
这哪里是湖?分明是一处农家小院。
夜已深了,眼前惟有一扇小窗亮着豆大的火光,微弱的光晕浅浅的在窗户纸上勾勒出女子低头绣花的身影。
“贱皮子,今晚你必须赶制出来,这身衣裙我明日是要穿出去喝喜酒的。”忽然他的身后传来老妇人的一声叱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