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鲛人
夜晚,灯塔的光照亮了岸边的小道,暖黄的光线向黑沉广远的海域伸出触角。
崖下一小片黑黢黢的海面被遮挡,规律的海波被打破,发出很轻的“哗——”声,一圈圈涟漪以声源为中心慢慢向外扩散。
睡梦中,秦在于隐隐约约听到一阵轻吟声,似有似无,声音清透空灵,辨不出远近。
她的眼睫轻轻颤动,梦里的吟唱古老而悠远,音调细腻和缓,仿若情人悠长的叹息,又好似含蓄低沉的倾诉,将她带往遥远幽深的海底,沉浸在生命诞生之地纯净温柔的海水包裹中。吟唱本身没有携带任何语意,它的纯粹轻灵却在恍然间引人落泪。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扉,照射到秦在于轻闭的双眼上,一阵暖意与耀眼的光芒将她唤醒。她带着倦意从床上起身,总感觉这一晚睡了同没睡一般,疲惫感挥之不去。
但她还记着找鲁格商议的事情,匆忙应付完早饭就急着上路了。
到了故洲图书馆一看,今天这里是彻底得空无一人了,秦在于上上下下把每个屋子都摸了一遍,哪儿也寻不到鲁格的身影。此人不上课时,每十天里至少有九天见不到他影,秦在于每次来图书馆能否遇到他全凭运气。今天就不巧,在出了事时,他偏偏又消失了。
秦在于真诚地感到头疼。她写了张纸条,将事情捡紧要处写上,贴在鲁格常去的藏书阁门上,希望她这位导师能尽早看到处理。
写完,她又不甘心地转了转,拿了本《海族图鉴》,打道回府。
等回了屋,秦在于思考再三,决定还是去岸边看看。鲁格不在,岛上也就她还能顶一顶,做为一个准术师,也不至于被海族唬得屋都不敢出。
小心防备着到了之前的崖下平台上,秦在于还真有了新发现,只不过同她所预想的不大一样,没有什么鲜血淋漓的海兽尸体或者青面獠牙的怪物,只一个闪亮亮的东西躺在角落。靠近了看,那是用一种不知是什么的晶体雕刻成的……呃,花?
这花的材料非常通透,如果是什么宝石,那质地一定属上乘。图案的雕刻细致入微,花瓣层层叠叠绽开,每一瓣都饱满而舒展,甚至连花瓣上的纹路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秦在于全然没了思路。这一片崖壁上就住着自己与爷爷,平日里其他渔民出海也不会走这片海域。那这花总不会是那个海族掉的吧?
拿在手里翻看了两圈,秦在于恍然发觉,这雕花用的材料竟然是灵骨!她曾见过的灯塔与图书馆所用的灵骨都是些边角料,也都是出自一些低等灵物,而此时她手上这块这成色,只有从最高等的那么几种海族身上能得到,以至于她一时竟没认出来。且这花足有拳头大小,想完整雕出,恐怕必须从头骨、脊柱这些地方取材,非常珍贵。
更令秦在于好奇的是,这花究竟是用什么东西雕的?要知道,成型的灵骨都非常坚硬,即使是低等灵物形成的,都必须由受过专业训练的人用特定工具切割。普通使用的灵骨只会做基础处理,把大块的骨头切成小块方便运输、交易。在高级灵骨上做微雕,她真是闻所未闻。
将雕花翻过来再看了看它的花瓣,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秦在于不由觉得自己的指甲都开始发酸。
捧着这朵花,她有些发懵。这东西看着确实不大像人类的艺术,很有可能是海族忙着猎捕吃饭的时候落下的,那她难道要追上去还给人家吗?
唔……那对方估计就可以直接开始下一顿了。
算了,她干脆先把这花收了。以后能还就还,不能也不会让这东西失落在涨潮的海水里,暴殄天物。
收拾好后,秦在于如往常一样开始练功。既然威胁暂时消失了,她总还要做功课的。
她飞身跃起,一道水柱冲天而起,刚好将她接住,她踩着一道道水柱离开了岸边,到了开阔地带。手里捏诀,她面前的大片海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起,一块完整的水幕瞬间升起,升到高处后弯曲下榻,在她的头顶形成一个高阔的拱顶,再向下接回海面,水幕像一座巨大的玻璃罩罩住了她。
边维持住水罩,秦在于手里的诀快速变动,下方的海水中出现了数个尖刺,越长越大,长矛般被提拉出水,升到半空。空中长矛渐多,布满了整个水罩,又轰然全部刺入水中。海面瞬间被搅起巨浪,水花飞溅,都被水罩一齐挡下。撤掉水罩,除了她脚下的水柱仍在,整片海面恢复平静。
再一次,秦在于手中结印,身边几道水柱同时乍起,越过她直冲天际。她没停下,身周的水柱越来越多,旋转呼啸着,方才万里无云的天空不知何时布满了阴云,黑压压逼近海面,仿佛即将有一场瓢泼大雨。原本明媚的阳光也全被遮蔽,水柱以雷霆万钧之势与阴云相连,远看就像连接天地的通天柱。
秦在于一直默数着,当水柱达到三十五之数时,她感到了明显的吃力。又抽出五根后,她终于临近极限,手下变换,将所有水柱一同缓缓收回海里。海面涌起的波涛渐渐平息时,空中的阴云失去链接,也慢慢散去,最终没有带来任何降雨。
秦在于拉伸了一下手臂、双腿。不错,昨天被迫临场发挥一次后,她反而像是哪里被吓得开窍了,灵力在体内的运转自如了不少。想不到她还是个惊吓成才型选手。
感到自己体能消耗还不大,依旧精力旺盛,秦在于又向前跨出几步,感受着汪洋之上横扫的海风。突然间,她腾身一跃,水柱下坠回拢,少女跟上了一阵掠过的疾风,身悬空中,御风而行。海风肆意地在海上舞动,盘旋着接近了下方粼粼的波光。
她看准时机,脚下转瞬间腾挪转移,脚尖点在了水面上,运转灵力,借水的一丝托举,再次起跳,点着水面漂出去好几步,闲适地轻飘飘向岸边靠近。
身后忽又来了一阵风,秦在于借势跳上,不一会儿又返回水面。就这么炫技般上上下下来来回回了数次,她终于成功地……踩空了。
脚下一空、感到失重的一瞬间,秦在于并没有怎么惊慌失措,她掉进海里的次数海了去了,进海里跟上陆地一样熟。她抓紧在下坠过程中深吸了一口气,就放任自己沉入了海水。
耳边突然变得一片寂静,同时,秦在于眼前蓦的现出一个人影。离得极近,对方的头发都扫到了她的脸上。
猝然被贴面,秦在于险些呛进一口水。海下的人一头金色长发,金发中露出的半张脸上皮肤白得晃眼,一双湛蓝的眼睛直直与她对上。蔚然的海水萦绕在二人之间,似乎为对方加上一层柔和的滤镜,从上而下的阳光经过海水的过滤,浅浅地铺在雪白的面颊上。那双蓝眸看来也恬淡极了,看到意外坠下的天外来客也不惊慌,神色几无变化,透出一点近乎孩童的天真纯粹。
这是哪家的熊孩子自己跑下水玩了?!
秦在于看这人一动不动,第一反应就是有不谙水性的人私自下水,结果溺水了。她伸手就想先把对方往水面上带。刚抓住那人双臂,她的目光不经意的随着往下一瞥,看到了……一条鱼尾。
这简直再震惊也没有了!
她整个人都炸开了,惊慌之下再度差一点呛水。当机立断,无情地甩开了对方的手臂,用上自己最快的速度向上游。
要命了!这就是海族吗?长得居然这么像人的么?!
这可没人告诉过她啊!
她边使出了吃奶的劲游,一边还能腾出了一点心思疯狂吐槽鲁格。
让你该教的不及时教,真真要害死学生我了!
好在身后那“人”没有任何反应。在即将出水之际,秦在于忽然听到了几声悠长的吟叫,似乎是那海族发出的。
他莫非是在与她说话?
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秦在于一鼓作气继续游,出水、奔逃、上岸、回屋一气呵成。要是鲁格在这,指不定会为她超常发挥的速度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秦老与往常一样出门遛弯了,屋中无人,秦在于缓过神来,擦着头发上的水,翻开刚借来的《海族图鉴》,一页页查找,细细比对书上各个海族的图像。
其实在看到海下那双蓝眼睛的那一刻,她就应该反应过来了,只不过情势匆忙,对方长相又与人类太过相似,这才混淆了她的认知。
海民常言“宁见黑风暴,不遇碧蓝瞳”,蓝眼是部分海族独有的特征,人类背海上岸,随山泽林田而生,眼瞳颜色有黑有绿有棕,但就是没有来自汪洋的蔚蓝。那“玩水的小孩”因而也绝不可能是人类。
在砖头般厚的书里找了半天,她满目都是各式各样的鱼头鱼尾、足肢吸盘,只觉手与脑都一同酸痛不已。
不应该啊,海族都长得这么别致,刚刚下面那个究竟是什么东西?
终于,她耐着心翻到了最后一章,一张人身鱼尾的画像映入眼帘。再回头看章节名称——鲛人。
她一字字看下去:鲛人,生于北川,上身类人,鱼尾,尾生彩鳞。性凶残,力强,可劈山裂海。喜独居独行……
鲛人她是知道的,可以说四海就没人不知道这个种族。他们是战前官方机构盖章认证的四海最强,实力冠绝整个海域,力压其余所有的海族。在两域混战中,正是鲛人挑起大梁,担任海族一方的领袖,有序组织大量海族海兽与人类军队对抗,噩梦般的身影深深镌刻在所有参战人类脑海中。只不过战后四海就再没有听闻过鲛人的动向,比较流行的说法是在最后几个鲛人轰塌了中洲陆后,鲛人就彻底绝迹了。
秦在于对鲛人的印象就来自于包括秦老在内的长辈们,根据他们的描述,她脑中的有关影像一度是个三头六臂壮如小山张牙舞爪的海神形象。
再比对了一下书中图像,一个标准的躯体示意图充满了浓浓的学术味道,和水下那个皮肤白皙眼睛深邃的面孔很难对上号。
再翻过一页:鲛人,多容貌昳丽,尾长而柔,侧生两鳍。
这才对,又翻回去,对着那双死鱼眼,还真看不出什么“昳丽”。
再往后就是一些比较冷门的知识记载,像一夫一妻,一生一偶……少子嗣,早立,易夭……亲人……
秦在于看得颇有趣味。看来这鲛人实力恐怖如斯,却一直没有一统四海、荣登霸主,是有一定原因的。他们对于配偶非常忠诚,通常一方意外死亡后,另一方不会再寻找下一任。
同时,他们后代的出生率极低,当爹妈的还不大负责,孩子出生后没多久就撂下不管,让他们自己独立生活。摊上甩手父母的鲛人幼崽想要平安长大千难万难,早夭的不少。所以鲛人个体强则强已,数量太少,即使能以一挡百,面对种群庞大的敌人时也束手无策,变相维持了海洋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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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在于:奇怪的知识,增加了。
第6章 鲛语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那句“亲人”上,满心疑惑。按照一般理解,“亲人”应做“与人类亲近”解,可放在这里,显然不符合语境……吗?
她继续往后翻,翻过一页,却发现后面就是封皮——这已经是尾页了。最后一面又写了些鲛人的饮食、居住、活动习惯等等,在最后一句却突兀地中断了。
秦在于伸手用指腹细细摩挲书缝,摸到了微小突出的锯齿痕,果然,最后几页被撕去了。
她更加疑惑了。这些书都是从以前的中洲陆运来的,这几页是在运来前就被人撕掉了,还是运来后才被破坏?撕得这么细致,显然是故意为之,不想让人发现。那么此人的目的又是什么?
看着像是想要掩藏有关鲛人的什么信息,可是再一细想,《海族图鉴》就不止这一本,其它有关鲛人的书籍也不少,撕书的行径反倒像是掩耳盗铃。
又翻了几遍,确定再也榨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了,秦在于把书放到一边,取出之前在岸边拾到的雕花灵骨。
将灵骨握在手里把玩一阵,她从桌前一跃而起,决定赌一把那个“亲人”,再去海边瞧瞧。开玩笑,十余年来再没谁敢说见过鲛人,大好机会,她一定要见识一把!
半大少年的好奇心一时难有敌手,在胸中激荡起一片惊险刺激的激动之情,跃跃欲试地就又跑回不久前才把她吓得落花流水连滚带爬整整两次的海岸。
站在岸边,秦在于绷紧身体,蓄势待发,戒备着随时有可能发难的鲛人。随后她尽量拿出四平八稳的气势,试探着咕噜出一句从书上临时抱佛脚学来的鲛人语,呼唤海下的鲛人。
等了一阵,平静的海面仍旧一点动静也没有。
秦在于撩撩耳边的碎发,掩饰了一下尬尴。
她并不知道,她照葫芦画瓢的鲛人语要音调没有音调要发音不是发音,硬生生学成个四不像,海里的鲛人就是听到了也不知道她有何贵干。
但她这个初学者心里丝毫没有数,还以为鲛人也跑了或者压根懒得理她,正转身准备往回走,忽听到身后水声一响。
“哗啦——”一声,秦在于猛地回头,就见平台边的水面上浮出一个茸茸的脑袋并半张脸,浅金长发海藻一般,柔顺地漂在水上。鲛人探出半个头来,一双湛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过来。
秦在于刚放下戒备之态的身子一抖,尽她最大努力维持住表情,面上淡定地慢慢后退几步,靠住崖壁。
一时间画面仿佛静止,秦在于不敢动,鲛人也没动。如此观察半晌,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秦在于脑中:眼前只露半个脑袋的鲛人,好像是在悄悄探头观察?
……怎么有点呆啊。
感到鲛人没有恶意,秦在于试探着上前,从衣袋里掏出雕花灵骨,半蹲下问道:“这是你掉的吗?”
问完她才反应过来,她说的这句鲛人应该听不懂,于是将灵骨捧在手心,单手递了过去。
鲛人看着她的动作,上浮了一些,头脸都完整地露了出来,隐约可以看见他上身穿着件白色的衣服,质感接近蚕丝,款式宽松,领口处锁骨的线条清晰优美。他凑近岸边,启唇说了句什么。声音动听悦耳,像是某种管弦乐器,音色还有些青涩,估计年纪不大……就是听不懂。
“……”秦在于感到了语言不通的痛苦。
不过,这只鲛人的声音似乎有丝丝低沉啊?
她暗戳戳瞟了一眼对方修长白皙的脖颈,通过其上属于喉结的凸起确认了,这原来是个男孩子。
啊……长得这么好看居然是个男孩子呐。
小鲛人似乎通过秦在于迷茫的表情明白了什么,一只手从海里伸了出来,凉湿湿的触感贴上了她握着灵骨的手。鲛人的手掌同人类毫无二致,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看着有力而不失美感。他五指微合,包裹着秦在于的手一起合拢,并轻轻向她的方向推了推。
好……好温柔的鲛人!
这个肢体语言,应该是让她把灵骨收着。联想到今早灵骨摆放的位置,秦在于有些不可思议地想到,这难道是小鲛人特地送给她的?
不是吧?为什么啊?
再对上他的目光,小鲛人的眼神单纯又真挚,像一泓清泉,清澈得可以一眼望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