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星河倒悬,血卫出烨城,向西南而行,南宫绝携一千骑,向国都翰城而来。
殷州昶城近野,在微风轻抚之下,比人还高的荒草起起伏伏,在一片沉寂中,风动草影,偶有狼吠。一片黑影在草影中隐藏着,隐隐的血腥气,在茎叶中弥漫。
黑影细微地动作,一只又一只血迹、泥渍斑驳的手交接着什么物件,疲惫又安静。
当喉间逸出名贵补药的味道时,一滴泪从一位女医的眼中滴落下来。
游走战打了没多久,敌方将领便已认识到褚冷盟军是有意避战、保存有生力量,屡屡设计让他们上钩,因为他们将领都意识清晰,没有成功。在上午的一次小规模对战中,编属褚阳名下的医队因为前方同袍被逼退离,无人接应,被围困在一片荒原上,进退不得。
褚阳是下令前方队伍撤退的人,也是拖着物资潜入包围圈的人。
——“为什么原本被逼着上战场的士兵,到后来也愿意和我们一起厮杀呢?”
——“不过是获得了些尊严罢了,有些时候,人的确高尚得愚蠢。”
那时冷洇染回答了什么,褚阳反而记不清了,最近长期运功过度、消耗过大,体内的血蛊没法被经脉内的力量压制,便开始蠢蠢欲动,身上各处已经开始产生疼痛感。
她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星星,想起了云中君。自她在南宫北郊劝云中君离开,已有一月,细算时日,他体内的毒也该消耗殆尽,也不需要她的血作为解药了。
当日她下的毒虽然猛烈,有不论修为高低,封闭经脉的效用,若不以她的血作疏通,或会引发逆脉的情况,但云中君身为众道之首,修为深厚,毒力随时间减弱,可自然恢复。
即使那时手上没有可用的毒,用了密宗内的毒方,但她本来就没有要长久控制云中君——想来如今大乱已起,云中君大概会回景行山吧。
褚阳确认了下周围环境,向身侧的队长打了个手势,示意众人稍作休息。
细微的响动才爆发出来,一队人或坐或立,或饮水取食、或用药物涂抹伤口。队长清点着人数,安排起守夜轮替的人选,褚阳无声走向草丛深处,带回来成束的草杆,来给他们做暂时休息用的地铺。
夜幕深沉,褚阳坐于箱上,右手握剑抵地,又慢慢将脸贴住冰冷的手背。
她突然想起许多年前的一幕。
在遥远的彼方,明亮的现代化教室里,年轻的基础物理老师正在屏幕上书写着她早就会的公式,她敛着眉目,不时偶尔抬起眼看一眼,复又低下头去写代码。
但在课上写代码的效率太低了,她不由得揉了揉眉心。
“褚阳同学是有什么问题吗?”
她静静地抬眼去看,那年轻老师白皙的面庞上似乎还带着微红。
但无论怎样,就像妈妈说的那样,人总会害怕未知,因此对特别的人,大家一开始不愿意亲近也是正常的,如果一个特殊的人一开始就和大家划清了界线,很可能交不到朋友。所以,一直以来,她都把自己的特殊用沉默包裹起来,好不那么突兀地融入校园生活。
不过……谁又能做她的朋友呢?谁有这份心胸、谁有这份品格?谁能对褚氏“星河”董事长之女的身份无动于衷?谁又愿意听她讲那些枯燥、离奇——而她又不得不学的知识?
在座位上坐着,不知用何等眼光注视着她的那些少年人,又有哪个能明白她沉默的原因,哪个能停止对她的妄测。
何必,何必。
尽管脑海中百转千回,但她只顿了一会儿,就站起来回答道:“不好意思。我进行虚拟转置路线时遇到了一个hacky。”
妈妈,我放弃了。
年轻老师却看着她的眼睛,愣了片刻,笑了笑:“试试反转置吧。”
……?
他的笑容如此明亮,亮到给她醍醐灌顶的一击,她的瞳孔不断收缩——
自那刻起,她才明白,成为自己,从不意味着放弃。
疼痛从腹部传来,蔓延到臀腿,褚阳静静地调息着,等那阵痛渐渐被经脉的运转所压制,才喘了口气,正要起身,前头查探的队长却冲到她面前,惧色苍白。
“总督!他们围过来了!”
褚阳心下微沉,不由得握死了浮休剑的剑柄。众人摇晃地站起,神色死寂。
队长大喘了口气,抽吸着说:“总督,这么些时候,潢溪那边的皇甫驻军或许已经换营了,既然其他方向都有敌军,我们只有……”
“近几日天干,草可以烧了。”褚阳起身,语气平淡,眼锋却在月光下显得清寒如雪,“虽然你们都是医者,拿不起剑,但你们既然编入盟军,盟军就要对你们负责,你们、也要对盟军负责。谁要是不爱自己命,弃了求生之念,那不如把性命交到我手上。你们明白了吗?”
众人皆肃容回答:“明白。”
“好,甄队,向潢溪方向行五里,地面开阔,且有池塘,你们自此地起,每行半里,投火引燃草地。自池塘处留下火折,留足印向西南,你们向东南行至潢溪岸隐蔽。”
队长颔首,又蹙眉道:“那总督……?”
以人为饵,分而诱敌,固然是很好的方式,但利刃若不能杀鱼,人便只有葬身鱼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