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铭思量着她话里的玄机,像是想到了什么,便轻笑一声。
解伯兴定了片刻,答:“你自己没有?何必向我讨要?”
尤厨娘自若地走到褚阳面前,拿起她案上的酒具,又侧身去取解伯兴的酒杯,随意将酒泼在地上。酒色侵染着地面,暗沉一片,也惊住了旁人。而解伯兴只侧目看着她,一语不发,褚阳则看向一闻人铭眼中戏谑的光芒,也未出一言。
尤厨娘用手上的酒具向空酒杯中倒酒,不多时,酒杯便足足满满地溢了出来,可她却没有停下,仍有酒液打湿裙角,一直将酒具中的酒倒尽才停。
“日光所予一壶,人得一杯——先生之杯硕,自然忠心胜于我等。”尤厨娘俯身将酒杯奉给解伯兴,“请先生尽此杯。”
解伯兴看着酒杯中的清澈酒液在灯火中晃动起波光,抬眼看了一眼褚阳,她似乎在看着自己,又像在看着一场与她无关的闹剧。
他笑了笑,眼睛难得地现出亮色,让他整身气质变得清贵起来,像是回到了六年前在解府门前,初见到那位素容女子轻挑帽帘的时候。
随着白色纱帘的分开,那格外年轻的姑娘递来了一个冷漠锐利,又藏着些迷离的眼神,那时,他感觉到了她身上绝望的寒冷。或许是在她身边停留过久,如今酒入喉中,他也感觉到了那份寒冷,在他的身体里蔓延。
翰城,暴雨如注。新上任的指挥院事颤抖着手收起伞,在侍女的接引下,绕过走廊,赶向大元帅府主人的书房。不停有雨珠向他的脸打来,给他带来一阵惊惶的湿意。
如今渊河发了大水,冲破了东边的堤坝,自上次辅西卫回禀战况,已经有六天失去了殷州的消息,而朔州那边的情况更为混乱,侦察前锋似乎难以判断朔州的情况,回复翰城的消息也各执一词,但那份《冷氏讨窃国皇甫贼檄》至少能确定,朔西冷月一带已经失去了控制,冷氏军已经投入了殷州战场。
想到那冷氏军的首领,冷月山庄长姑娘,指挥院事又颤了颤,那位传闻中貌比天仙的长姑娘可是从大元帅府出去的——不想到头来,竟然是这位的仇敌。
到了书房,他把头低得极低地行了个跪礼,那上边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起。”
指挥院事起了身,仍低着头,道:“深夜传召臣下,您有何吩咐?”
皇甫令的眼睛看着桌上的燃灯,在阴影之中像是溢满血色,但他的神情却有些随意,像是极度紧张焦灼过后的平静,这让指挥院事心中打鼓,果然,皇甫令一开口便把对话拉入了僵局:“禁军既已部署,密卫也该排上用处了。这些年密卫诸事我未有经手,却不想有如此大的疏漏——父皇的无能,我是领教了。”
指挥院事当作听不到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论,从喉咙里挤出回复:“那依您的意思……”
“密卫放在朔州和南境,我要他们——尽快剿灭可能的反叛者。密卫都统也不用过来了,明早我直接传军令,你回去后让他们准备一下动身。”
指挥院事躬身称是,打算告退。
“等一下。”皇甫令淡笑着侧过首来,“还有——禁军中点五千人查抄北郊南宫家,我要看到在南宫家里待着的人一个不少地被绑在大牢里。”
在南宫家里待着的人——镇北卫将军的妹妹、以及——辅东卫将军的女儿和王朝的四皇子。指挥院事一骇,嗫嚅地开口:“殿下……镇北和辅东的兵力不下于翰城,倘若……今日镇北将军南宫绝书信中的意思……”
皇甫令挑了挑眉:“再多言,你便自己卸职吧。”
指挥院事连忙低头闭嘴,行礼告退。
面对空荡荡的书房,皇甫令静坐许久。
眼前似乎走来一位衣着铠甲的女子,她温软美丽的面容上呈现出冷漠的神色。曾经纯粹明亮得像来自天上之境的眼睛,此刻倒映着讽刺和疏离。
他想起来,在冷洇染还在大元帅府客居的时候,有一次他看着她画山水画时,问出了那句他常想的问题:“洇染,你是否想知道自己的命运?”
当时她的笔微微一顿,在淡色的远山上留下了突兀狰狞的一笔。她没有答话,只顾着用一旁的绢布吸去过多的墨水,之后,她悬着笔想了想,在留有深色痕迹的地方继续作画,不过几刻,一只极为巨大的猛虎,像是被困在山石里一样,在其中挣扎。
“我想,我不会知道的,没有谁能看到自己的命运。”她答地又轻又细,看着笔下的神虎,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悲伤,“我就从来没有觉得知道过。”
皇甫令对着室内漂浮的尘埃,道:“你终究看到了它。”
北郊再次被围的时候,陈月十分平静。
她遥遥看向破晓时分涌入北郊的黑影,对同站在瞭望台上的皇甫玦、谭仪道:“四殿下,四皇子妃,今日危急,我无所惧,但二位毕竟身份特殊,若此刻想离开,我便亲自带着南宫千卒护送你们到南境。”
“濯缨不会行背盟之事,亦不会让月家主踞炉炭上。”谭仪斩钉截铁,却在看向身侧的皇甫玦时语气犹豫,“夫君,皇甫令更可能先除去你这个四皇子,你……快些走吧。”
皇甫玦淡笑:“不必,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陈月无声咀嚼着这八个字,又看向北方的山峦起伏——萧清想必正疾驰于无人岭中,前往辅东卫军营,而她这里必然得行一招险棋,才能保下所有人的性命。
很快,南宫家被围。
南宫众人在一片沉默中被缚捆着押往都内,陈月于队伍最前,虽未被缚,却素容寡面,散发而行,四皇子夫妇在旁乘马。北郊万人空巷,若不是民众被禁军逼退几尺外,必然拥堵着把路给封了,他们低声交谈着,甚至泣涕着。
到了翰城城门口,晨光已盛,陈月微微一抬手,道:“停。”
“南宫月,你做什么?”带领禁军的指挥厉色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