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自己过去二十年的经历,竟叹此生匆匆——幼时与母亲相依为命,虽衣食无忧、甚至能到城中先生处学习,但母亲常要他掩藏,例如别人三日背出来的书,他不能三个时辰就说背完,例如别人算了一个时辰的算术,他不能一刻就交上答案……
他不该对外面的世界有向往,不该看着那些达官贵人们的马车出神,不该习武、学兵法。
后来——母亲被一伙人找上了门,在匆忙之间,她将自己的全部积蓄递给他这个十岁的孩子,要他逃得远远的。
此后,他行过万里路,访过许多隐士高人,但再也没有见过母亲。
一年前,他游历翰城,被北郊南宫氏认为少主,改“孔”为“南宫”,南宫立于危墙之下不自知,那个称作他父亲的人,像个只等着成为牌位的木偶,如此境况,他也不得不去救下那些无知无觉的南宫弟子。
至于后来的事,遇到褚阳以后的事情,倒变得那样清楚。
箭矢破空声中,南宫绝突感面上有清风拂动。
不过是轻和的一抹,却像带了能令时间停滞的力量。但并非时间凝固,是那股力极为广大,像笼罩了整片原野,让这原野上的一切事物,都被静止。
褚阳不在其中,她看得明白。
白衣的仙人自城楼上飘然而下,不过弹指之间,便轻踏着车马,来到这乱局之中。他极快地打出一个指诀,袍袖舒展如白鹤高飞——指诀引出巨力,精准击向箭身,至于这周围的异状,不过是那力的余波而已。
褚阳的指尖微颤了一下,不自觉地将向他面前挡去。
但她看到,云中君眸中并无情感。
她想到云中君一直以来对皇甫令的莫测态度,似是想通了什么,便木着手指退到一侧。云中君亦没有向她投来一丝眼神,他只看向怔愣的皇甫令,眼中尘色幽微,似不经心,像看蝼蚁。
异状仍在持续,压迫感笼罩了皇甫令僵硬的身体,弓箭滑落,落地时弓弦颤动,众士兵在凝固中动弹不得。
静、静到像风停云止、众生皆死。
顷刻之间,皇甫令闪过许多念头,但悲怒很快冲出复杂交织的情绪,他以一种似悲似嘲的语调喊道:“师父?”
云中君没有改变神色,他的声音在道法的附着下,在一片凝固中更显得明晰:“皇甫令奢淫傲物、烹菹臣庶,非云丹歌之徒。你下山后种种作为,我并非不知。”
皇甫令才分辨出他所讲之词,他一字一顿,像难以置信,像后知后觉:“奢淫、傲物……烹、菹、臣、庶?我虽非至仁,但恪守人法、遵从伦理,这些事,我没做过。”
“是吗?”云中君轻声反问,像对蜉蝣的叹息,“皇甫令,你为了一己私欲、夷戮无数,何必自欺欺人?而今客星昼行,你不必再起干戈,空流血河。”
客星昼行?
“……你、知道她是客星?!”皇甫令看向那张银面具,压下心中巨浪滔天,“师父,‘异星出、大灾至’,今日你帮褚氏、与天意为敌,是要降祸世间?”
面对质问,云中君毫无回应,皇甫令却看清了记忆中的那个白衣身影,她有着过分冷漠的眼神,那时他却没意识到,她身上有一种——像极了褚阳的气势。他豁然明朗,嘲道:“原来——你一开始就在骗我。”
云中君沉默了片刻,缓缓道:“过去我也从未想过,武忘婪的孩子,会不自量力到触犯道禁,自命为阳星。”
褚阳看向皇甫令,眸中幽深。
而尘封的往事,随着这句话全部倾泻而出。
彼时,皇甫令只是个在景行山上修道的弟子,但他不甘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看景行山的空旷寂寥,他知道自己的母亲曾犯了错——她本是景行山门人,下山游历时一位贵胄相约终身、却被辜负,因而心性大变,在武林中成了人人诛之的女魔头。
因此,他在山上过得并不好,即便他的师父是掌门,是他惨死母亲的师弟。
身为掌门唯一的徒弟,他知道许多有关天道的机密——譬如此世双星遭变,那道在后崖存在了二十多年的“天痕”开始动作,各长老们潜心推演,“天痕”可能由于新的双星而移动。
“天痕”中是蕴含天意的,他想起师叔们的话语,一颗心被鼓动了起来——“天痕”连天意,阳星即将出世,如果接触“天痕”……只要小心些进入后崖禁地,只要一试——
其后种种,不过是他真成了阳星,师门震怒却又无可奈何,他的师父云中君将他放下了山。
在只有长老参与的审判上,他被指为“孽生贪欲,不敬天道”,但他半分不悔。
那时,今日,他问出相同的一句话:“难道人没有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力吗?”
褚阳已然明白,皇甫令是在景行山上设法让自己成为阳星的——自然,阳星的身份,在她的摧毁之下,今日也困不住他了。她面具下唇角浮起一个讽刺的弧度,但是这个世界——到底只有一位客星。
皇甫令似是察觉到了银面具之下冷视,凌然高呼:“褚阳,你为客星,有你的天意,我如今舍弃阳星之身,要与你相争!此地该由此地之人掌握,你不会赢!”
闻此,云中君眸中冰冷,又飞一指诀击向皇甫令,道:“景行宫不容你肆意妄为。南宫绝星命已移,我必要带走。至于你与褚阳之争,褚阳胜局已定,若你执意罔顾天下而争主位,你落败时,我不会让她留你性命。”
皇甫令肩头一痛,麻痹感几乎要蔓延到心脏处——他看向云中君,他白衣如旧,却毫不顾惜旧情,以道法伤人是为门规禁止的,但他这个景行宫掌门做起来毫不犹豫。皇甫令笑了两声:“好。今日你救下南宫绝,那她落败时,我也不会让你救她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