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花影苦笑道:“人生多艰,有生老病死别离之苦,生亦乐趣不多,死亦无甚可怖。你非人类,又神通广大,不老不死,却哪里知道我等的苦楚?”
摩呼罗迦一时无语,背了双手转过身去,过了良久,方才说道:“我初生之时,也是一条寻常小蛇,不知生我父母何等模样,每日潜伏在草丛沼泽中,忍饥挨饿,提心吊胆,捕捉些细小鱼虾虫豸果腹,还需时时提防天敌,鸟虫鱼兽较我大着,皆可将我吞噬;我那同胎所生,能存活经年者,十中无一。”
崔花影吃了一惊,抬头望着那摩呼罗迦,不想这能翻天覆地的妖邪,也竟然是一条普通虫蛇出身。
摩呼罗迦继续说道:“我年幼之时,只有尺余大小,也曾数次遇险,从那鹰爪兽口中,九死一生之间侥幸得脱,窘迫惊惶,一如你现在之状,现在想起来也是悚然怵惕。”
崔花影默不作声,只听得那摩呼罗迦继续说道:“那是我只觉度日如年,每一天都如同炼狱一般,但也自认是命,禽兽之间互噬便是天理,能多活的一天便是一天。却不想一日日过去,我身躯渐长,长到两丈之后,林中走兽飞禽便见我避退,再几年之后,那些猛禽野兽便都成了我每日口中之食。”
“后来我心智渐开,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机,渐渐有了混沌开窍之像,能通人语,那时人类刚刚弦木为孤,剡木为矢不久,正是四方拓野、驱逐百兽之时,我本想和你们先祖相示善意,却不想他们一见我就面露恐惧,视为恶魔,对我施以刀剑弓矢,更有巫师聚集千百猎人,穷追不舍,必欲杀我方才心安。我当时伤痕累累,逃进那深山大泽绝险之地,方才存了性命,从此知道你们人类却比猛兽凶险上万倍。”
“我躲藏在深山之中,日夜服气,百年后生出灿烂鳞甲,异于俗物,又百年后头上双角伸出,有了变化兴云雨之能,便出了深山,却不想外间山河全为人类所占据,你们熔金炼铁,制甲锻兵,屠戮百兽,还自相杀伐,赤地血流千里。”
崔花影低声道:“难怪你一开始边对我等成见甚深,存了那鄙薄之意。”
那摩呼罗迦继续说道:“我隐匿在大河湖泊之中,兴风作浪,择人而噬,也吞了数个想收伏我的巫师术士,正自鸣得意间,却不想引来了渡劫之灾,天雷阴火赑风三劫日夜侵扰不休,蚀我法力,吞我形体,更有那高强术士觅迹而来,要趁我虚弱,剖腹夺我千年之珠。我狼狈奔逃间,却发现那些人部下天罗地网,连那寻常桥洞上,都悬了宝剑法器,我从桥下经过,便要受那刀剑蚀刻骨髓之痛,血流不止,引得那些人寻踪而至。”
崔花影听的入神,也想留他在身边多停留片刻,便问道:“那后来又如何?”
摩呼罗迦缓缓道:“我一路西行,走投无路之间,弃了水路,爬上岸来,隐了身形,伏在一处塔林之中喘息,那里面界分八区,连峘周堵,人迹罕至。却不想两日之后,一群衣衫褴褛之人来到那地,簇拥这一个也是形同乞丐之人,坐在地上讲经,我隐了身形,盘在高塔之上,看那伙人要搞何等名堂,初时听得不耐,只想张口将这些人尽数吞掉,却不想那领头之人讲得微言大义,天鼓齐鸣,发出妙音,他身旁的钵中竟生出青莲花,光色曜日,令人欣喜,渐渐让我听得心中叹服,回想往日重重罪孽,心中颇有悔恨之意,叹了一口气。却不想被下面那群人所察,那些人登时大呼小叫,掣出法器,说是要诛灭妖邪。”
“领头那人却说:‘讲经说法,广开方便之门;普度群生,接引菩提之路。那蟠绕塔心之客也是听经之辈,心有所感方才叹气;我门中布演宣说,听者有顿悟得欢喜,抛弃以往罪恶,乃绝大善事,尔等奈何要兴杀孽?’”
“那领头之人令众人放我离去,我走脱之后心里好奇,从未遇到过这等智慧气度的人,索性暗中窥视于他,每日跟随,听他讲经,渐渐服膺,遂归了佛教。”
崔花影皱眉,迟疑道:“你今日所做之事,却和佛门法旨截然相反,这却是何等道理?”
摩呼罗迦冷笑道:“前朝皇帝灭佛,杀了诸多有道高僧,走了许多千年妖邪,也便宜了不少心怀叵测之人。那佛指真身灵骨舍利,便流落在野心之辈手里,让我今日不得不听令于这些人等。如果你有命能活到和那幕后之人相见,便可亲自向他讯问,这般人倒地要意欲何为……在这盘棋局之中,你我皆是棋子,我受人所制,身不由己,如同过河之卒,除了取那二人性命,便了无退路。”
崔花影疑惑不解,皱眉思落了片刻,说道:“方才我只当已经走投无路,你既然不能帮我们,却又说还有一线生机,这却是何等道理?”
摩呼罗迦抬头望天,将手一挥,但见四处起团团烟雾,八方长飒飒狂风,风声中烟气盘旋上,直冲云霄,在半空中铺散而开,崔花影仰头看时,在烟雾和血红妖月的映衬下,却见天空中显出了无数个巨大的金光大字,一如杜猛坠崖前那结界屏障上的字迹,依稀看得有“更无一切诸魔鬼神,及无始来冤横宿殃 ,旧业陈债,来相恼害”等字样,她倒吸了一口冷气,说道:“我却不知道此地连天空都是这般情形,我们几个真的是入了彀中而不自知……”
摩呼罗迦低声道:“你再看那字之间有何异状?”
崔花影凝神看时,吃了一惊,几乎站立不稳,那半空之上,字体缝隙间,隐隐藏着数张巨大人类面孔,不过多数都是双目紧闭,少数面孔眼睑颤抖,似乎要努力睁开眼来。
崔花影颤声道:“这边是你所说的监视法阵……”
摩呼罗迦走进一步,低声说道:“那布局之人算无遗策,心思极密,却有一疏漏,我此刻不能明示,你切勿要自暴自弃,抓住这一线生机走脱出去,我今后也可不再为这些人所制。”
崔花影吃了一惊,问道:“究竟是何疏漏?我如何走脱?你不能相助我又去找何人?”
那摩呼罗迦低声说道:“你出去的关键,那便是在最后那人身上了。”
崔花影惊道:“你却不是要去追杀那人?”
摩呼罗迦沉吟了一会儿,说道:“的确如此,我本来以为这人如同乔玄朴一样,直接迎面和我对上,必然死在我的手上里。却没想到机缘巧合,他现在又多了一个影子,如此一来,我便有了借口,可以拖上片刻。你若能趁机和他汇合,去了那处,还可以有万中其一的生机。”
饶是崔花影伶俐,一时间也猜不透他那般哑谜,她眼睛飞快转了两下,定下神来,低声问道:“你说的影子是何意?你要让我去的那处又是哪里?”
摩呼罗迦抬头望天,那半空中金光法偈里数十对眼眸已经半数张开,眼珠转动,神情焦虑凶狠,正朝着地下搜索,情形诡异,杀气迷空锁地。崔花影也看到那奇异之状,心中惊悚万分。那摩呼罗迦叹道:“没想到这么快便又结成阵势……也罢,你只要记得,灯影之下反而最黑便是了,你和那人便奔着那处去,方有一线生机。”说罢,身形一闪,倏然而灭,那半空中障岭漫山的烟雾也渐渐淡了,半空中的金光法偈和巨人面孔也随即消逝,夜空中层层黑云,晦明隐现任浮沉。
第 83 章
且说不久之前,在地下那密室之中,印光方丈和魏王朝两人并肩而立,正在镜中看着那蓑衣怪和乔玄朴相斗,那两者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又见乔道人做法引来两颗妖星,那镜中一群人相互激战,霹雳交加,崩倒华岳高山;百丈雷声,如发三千火炮,直震得殿内也簌簌发抖,形势逆转数次,直看得一众僧人心惊肉跳,饶是印光方丈见惯风浪,也暗暗手里捏了一把冷汗。
魏王朝看得面色有异,皱眉说道:“末将也在边疆驻守深营数十载,乘险出车,大小恶战不断,几番出生入死,也没见过如此凶险的相斗,果然世间之大,无奇不有,还有这般玄妙惊人的法术,直教人眼界大开。”
印光方丈盯着镜子之中乔玄朴,缓缓道:“魏将军行军布阵,攻城略地,虽说奇正相生,计谋百出,也毕竟是尘俗凡人之间相争;这术士法官巫医之人,诛精荡怪,扫馘凶妖,都是行走于阴阳生死之间,祭起法术时惊扰鬼神,盗缥缈玄冥之力,窃天地秘藏神妙,那便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了。”
魏王朝苦笑道:“今日之前,末将还以为单靠兵强将勇,人心所向便可起事成功,现在看了未免想的有些简单了,就说这一个乔玄朴,就能让我折损上多少兵马?”
印光点头道:“京师中藏龙卧虎,能人异士极多,所以我辈处心积虑在此祭祀,便是为了制衡那等对头,等今夜祭祀一成,梓授公神力加身,我等僧众也可神通道行倍增,如此一来便有了底气,即便是崇玄馆倾巢而出,我也不惧于他!”
正说话间,那镜中的乔玄朴大发神威,用符箓将那蓑衣怪劈做数段,冰封为齑粉,直打得那怪神形皆灭。
魏王朝看着乔玄朴浑身煞白,气焰凶横,在空中来回御剑飞行,倒吸了一口冷气,说道:“这乔道人怎地如此难以对付,连那土俑也败在他手里,他引发的业障中,却还有几个走使可用?”
印光方丈蹙眉道:“那卷《谴劾百鬼法》所引出的走使,已经悉数为他所灭了,我这边却是无人可用。”
魏王朝大吃一惊,说道:“这如何是好,莫非魔障制不住他,祭祀便要不成?方丈不是说还有摩呼罗迦在手,可否与之一战?”
印光方丈皱眉不语,沉吟了半晌,方才说道:“看来老衲的确是低估了这乔道人,当初料他未跻身崇玄馆前十,想来不算顶尖高手,却没想此人凶暴狡猾,果决狠辣,险招迭出,加之又有两颗妖星助他,的确是个令人头疼的角色。至于那摩呼罗迦……”
魏王朝望着印光和尚,脸上有焦虑之色,说道:“实在不行,末将便带兵冲了上去,就算那乔道人神通无边,仅他一人而已,也未必敌得过上千虎狼甲士;更何况我还带了十尊旋风铜炮、抛石机、三弓床弩之类军械,另有数百枚生铁熔铸‘毒火飞’火炮弹丸,我就不信那乔玄朴能有不死之躯!”
印光方丈抬手阻住魏王朝话语,说道:“老衲知道将军一片赤胆忠心,但不到最后关头,我实在不想让将军人马以身犯险。方才我犹疑不定,是因那摩呼罗迦生性桀骜,数十年前我师呼唤他出来时,此物曾有反抗之意。方才将军也听到,那孽畜不听我号令,竟然弃了岸边四人不顾,直奔乔玄朴而来,此等有异心的魔物,驾驭起来着实棘手。”
魏王朝正想说话,却听那镜中传出声音,原来是摩呼罗迦现了身形,和计都罗睺二星君斗在一处,那镜中阴云布合,冷雾迷空,响若雷鸣,势如山倒,镜面之上也隐隐现场数条裂纹,光影图像也偶有模糊之状。
印光方丈吃了一惊,说道:“我这寺外御镜法阵,远在天际,按理说不似那厢房,应绝少受这些妖物相斗影响,没想到镜上竟然也有了裂隙,那地面之上的妖气,又该是何等强悍,有如直冲霄汉之状?”
话音未落,镜中看那两星君刀锋旋转,腾出寒光逼星斗,将那大蛇斩作数断,蛇身轰然坠地,犹如山崩,看得魏王朝大吃一惊,说道:“这两个妖星果然强横,摩呼罗迦怕不是其对手,此番却要如何是好?”
印光方丈却微微一笑,捻须道:“将军稍安勿躁,摩呼罗迦皈依我门之前,便是举世罕有的妖物,更何况昔日在佛祖座下听经多年,更是神通变幻无穷。若是今日九曜星君齐聚,我等或许要为他忧心,但对手仅是帝车之中的两颗隐星,却是不够看也!”
说话间,魏王朝见那镜中大蛇复生,转瞬间施法将二星君困住,连同乔玄朴也是一般无计可施,心中稍安,赞道:“还是方丈有先见之明,果然是这大蛇更胜一筹。”
印光方丈微微一笑,刚要开口说话,却眉头一皱,向前一步,直盯着罗睺星君端详,竖耳听他口中念诵之咒,片刻之后有了焦急之色。那印光转过身了来,对众弟子大喝一声:“在场僧众,全部听我号令,入阵诵《五方佛心咒》,速做多重结界,护住寺庙上空,不但摩呼罗迦危矣,这山中地宫也有崩塌之险!”
魏王朝不明所以,看那印光急迫之色,心知必然异变突起,向镜中望时,只看得那二星君狞笑连连,颇有自得之色,乔玄朴却是一脸茫然。忙乱中,魏王朝隐约听得镜中传来“天象告变,荧惑坠地”几个字,吃了一惊,却见印光手指一举,大厅中又多了一面飞天频伽镜,映出的却是天外之景,但见幽幽星空中,一物红光闪烁,挟裹霹雳烈焰而来,却是比方才那几番陨星坠落更猛烈上百倍。
殿中僧人乱成一团,呼喝奔走,印光和几个年长阇梨高呼指挥,不多时众人便进入阵中坐下,齐声诵咒,许多年青僧人面上都存了紧张惶恐之意,冷汗一颗颗从额头坠下。
魏王朝转身又朝那飞天频伽镜望去,但见那红色巨物在镜中越发明显,离山中寺庙越来越近,引得雷声激烈,震动山川,电掣红绡,钻云飞火,烟迷日月,大地遮漫。印光看此情形,须发怒张,大喝道:“这两个妖星真是好手段,竟想让我等也葬身此地?我今日若不灭了这两个星君,却是无法向梓授公交待!”
魏王朝身后不远处的上千甲士,也一起望见了镜中异响,心知不妙,纷纷议论起来,行伍之形有骚乱之意,队中军官纷纷拔剑厉声喝止,却也禁止不住。魏王朝回首一望,又听得大厅中嗡嗡震耳的佛教诵唱之声,觉得这些僧人与其说是做法抵御,不如说是为求得自己性命而在讨饶一般。
魏王朝叹了一口气,目不转睛地望着那镜中赤红巨物,突然那飞天频伽镜光影一暗,镜中景象全无,镜片碎裂成万千银屑,从空中倾泻而下,镜前一僧人惨叫一声,双手刚刚举起,上半身就瞬间火起,周围僧人惊骇退散,还未来得及有人上前施救,那着火之人上半身已变为黑炭,歪倒在地,下身却如常无异。
在众人惊呼中,一声响亮,如汹涌大海起春雷,滑喇喇如天摧地塌,骤沥沥似海沸山崩,烟尘起处,殿中烛火尽灭,一片漆黑,那支撑大厅的石柱倒塌,左右石壁,亦皆凋落。众人黑暗中只听得幡幢响如铜鼓振,石块雨点般砸落,各军卒僧人两眼难睁,惊叫哭嚎,乱成一团。
第 84 章
魏王朝心中叫苦一声,将凤翅盔戴在头上,俯身蹲下,耳中全是石块崩落、众人受伤惨呼之声,他原本是想带兵掠阵,还道马公子张生这几人不多时便要命丧于此,用不着大动干戈,却不想这其中过程还如此凶险,自己带了的兵马如今就要被压塌在地下洞穴中,本要举兵起事,哪知道尺寸之功未立,便要死在此处,却是何等憋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