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印光方丈长叹一声,转过身来,双手高举,诵一声佛号,对着阵中众弟子喝道:“诸位舍身忘死,辛苦一夜,却是终有所得,这祭祀神明典礼,终于已近尾声了,片刻之后尔等便可享得神明之赐,直接长上数百年修为,着实可喜可贺!”
那阵中僧人面露喜悦欣慰之色,有人暗暗流泪,相互搀扶,击掌拍肩,意态具是欣喜不已。
魏王朝也叹了一口气,松开了紧握宝剑之手,回首看了看身后的上千甲兵,微微一笑,放下心来,说道:“末将原本以为今夜要和那妖物异僧好好杀上一场,如今看来,却是没有那般机会了,不过也好,这是方丈之福,也是梓授公之幸!”
印光方丈呵呵笑道:“将军能为老衲掠阵,便是大功一件了,再等一个时辰之后,请将军带兵一起进入地下更深一层,届时梓授公会亲自引那神明之力,为我等赐福,其中玄妙莫测,不可言说,唯有亲身体验过,方才知晓个中滋味,实在是千百年难逢的机缘,将军一定勿要错过!”
魏王朝点头称是,转身又望向那站立在林中的摩呼罗迦,但见他侧身站在林荫之中,一动不动,脸上表情莫测,不知他在想些什么。魏王朝指着那四神规矩镜,对印光说道:“只是那物,过于凶横,现如今那道人妖僧皆已除掉,却是该到了鸟尽弓藏的时候了。”
印光方丈点头道:“这般道理,老衲也是知道,当初做法唤出此物,也就给了他在阳间六个时辰的光阴,时候一到,佛骨舍利自然便收他回去。”
魏王朝说道:“此物颇有桀骜之心,又是法力超绝之辈,方丈不怕他利用余下这段时间,攻了过来,反而对我等不利?”
印光长笑道:“将军心思缜密,不过老衲主持者祭祀已久,却也考虑过这般情形,更何况数位前代方丈呕心沥血研制的这大阵,却也不是摆设;我早就在他体内种下咒术,那摩呼罗迦纵有通天本领,也休想闯进这地下阵中来。”
魏王朝放下心来,点了点头,侧身看那厅中莲花刻漏,已经是辰时时分,想来外间定然天色大亮,那摩呼罗迦也存活不了多久了。
厅中众僧纷纷松了一口气,留下少部分人仍然制御法阵,监视外间情形,其余人等站起身来,两两三三聚在一处,交头接耳,言谈甚欢。又有寺廟的积香厨僧人从别室中鱼贯而出,在大厅空旷处摆了上百桌素席,桌上玉屑米饭、蒸饼、糖糕、蘑菇、香蕈、笋芽,木耳、黄花菜等饭菜齐备,每桌另有酒壶玉杯盛了素酒,芳香扑鼻。
众人经历生死之劫,又是一夜未眠,心中放松下来,顿觉腹中饥饿,心神疲惫。魏王朝和印光方丈各自传令手下,除少数几个驻守警戒的,余下人等都过来进餐,那般军士中有嫌酒杯太小的,让那后厨僧人换了银凿落、水晶盆,满斟玉液,连注琼浆,推杯换盏,各饮数巡,放开肚皮尽吃,好不痛快。
魏王朝也邀了印光方丈入席,两人手持了琥珀锺,那印光笑吟吟地说道:“方才为了祭祀大事,老衲和将军只是饮茶,如今卸下这般重担,我二人终于可以把酒言欢,开怀畅饮了……”
魏王朝正要答话,忽听大厅上方传来一声尖啸,那声音尖锐无比,刺得众人耳膜一紧。紧接着一物从阴沉沉裂隙中疾速飞下,仔细看时,却是一只鹰隼,其色青,羽翼相切,有风雷之声,盘旋一圈,落在那四神规矩镜之上,双睛在目,盯着下面人等,气势凛然。
众人见大厅中多了此物,皆不知所措,一齐转头望向那印光方丈,大厅里瞬时悄无声息。原本那方丈还面带笑容,见了此物到来,立即丢了酒盅,脸色肃穆,振衣离席而出。但见那老僧快步走到镜前,抬首望向那鹰隼,双手一拱,低声说道:“不知梓授公有何指示?”
那鹰隼又是一声啼叫,从口中吐出一丸,其色碧绿有光,落在半空。印光方丈伸手一拂,将那绿丸抓在手中,手指碾动处,那碧绿之色登时碎裂,在他手掌内莹莹浮起了两三寸,几个蝇头小楷便现在空中,印光凝神看时,那几个字却是:“太阴星尚未归位,速格杀之!”
印光方丈大吃一惊,有如五雷轰顶一般,瞠目结舌间,又反复看了几遍那手中之字,兀自不可置信,他将头抬起,口中有了结巴之意,说道:“这……这却是如何可能?老衲分明是看着那柳碧云葬身妖物口中,况且太阴星之星图已亮,想必定是那女子已经命殒,她是一凡夫俗子,又如何有起死回生之理?莫非……莫非是梓授公在下面情形不察,有何误解?”
那鹰隼尖叫一声,颇有恼怒责备之意,它双翅一振,冲天而起,转瞬掠到那法阵边缘,在太阴星星图之上盘旋飞绕了几圈,促鸣鼓翼如格斗状,飓风骤起,刮的众人遮目掩口,风定再看时,那四星依旧焰光莹然,唯独太阴星却是再次半明半暗。
魏王朝和几个年长阇梨看得清楚,惊得站起身来,齐声啊了一声,那几个年长阇梨纷纷急道:“这是何等缘由?那女子为何能尚存在世上?我等该如何是好?”
那鹰隼飞落在险峻岩壁上,在烛光灯影之中一声不吭,只是冷冷盯着那印光方丈。
印光方丈转身踱步回来,脸色铁青,他举手一挥左袖,重重砸在离他最近的一桌酒席上,那桌上碗碟酒瓶应声而碎,汤汁酒水溅射了那席上之人一头一脸,桌面裂成数段,地上出现一个大洞,深不见底,那张桌子碗碟尽数跌入其中,不见踪迹。大厅里上百桌甲士、僧人见他这般怒意,全都齐齐站起身来,后退数步,悚立不言,垂手低头而立。
那大厅之中鸦雀无声无声,唯听得那穹顶裂隙上,有细小砂石簌簌坠落动静,上千人大气不敢喘上一声。良久之后,听得那老僧缓缓说道:“诸位,柳碧云不除,祭祀便不成;祭祀不成,触怒神明,今夜在场无一人能得脱。此刻离那祭祀结束还有约莫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若是再取不了那柳碧云性命,方才这顿酒食,便是诸位在阳间的最后一餐了!”
第 90 章
且说几个时辰之前,在那寺庙院中,行钧和尚在女子傀儡施法一击之下,背后筋骨寸断,从半空跌落下来,倒在地上,吐血而亡。那女子傀儡走上前来,蹲下身去,将那和尚身躯摩挲了一阵,轻轻喟叹了一声,起身顿足而灭,只留下那和尚尸身卧在萋萋荒草之中,不远处那堆残破蜘蛛檑木噼啪燃烧作响,光影明灭变幻。片刻之后,草中秋虫见人声已寂,便又复唧唧鸣响起来。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一侧的厢房中黑雾渐起,阴惨惨将数间房屋笼罩在内,些许时刻后,那乔道人房间里轰然一声巨响,犹如炮铳激发,震得地面颤动不已,那厢房上黑雾陡然升起三五丈,间隙中隐隐透出火星霹雳模样,雾气又慢慢合拢了回去,将那厢房团团罩定。
当此之时,天上阴沉层云中亮起几道闪电,那电光却如同琉璃镜上裂纹一般,凝结在了黑云之上,久久不逝,那半空中也传出阵阵嘶嘶之声,有如金石摩擦一般,闻之令人心烦意乱。
那和尚尸身之下却是异变突起,有沙沙之声响起,似有一物在那和尚身下疾速绕了一圈,那具身躯倏忽没入地表不见,泥土翻滚间,野草又从地上冒出,原来和尚倒卧之处,却是丝毫看不出有何异常情形。
那行钧和尚落入地下之后,却是身处一处狭窄岩穴之中,里面幽暗无光,不知所往。行钧前方卧着一只白玉蜘蛛,身形绝大,吐丝挂如布匹,缠绕在那和尚肩颈之上,然后那蜘蛛转身向前狂奔而去,拖着那和尚身躯一路前行,方向隐约倾斜向下,行了数丈,前面却是无路可去。那白玉蜘蛛将身子立起,咬断丝线,向前面岩壁上喷吐了一阵,那坚硬岩壁竟软软溶解,如泥浆般滑落下来,白玉蜘蛛八爪旋转如刀,削切岩石,不多时便又开辟了一条甬道出来。
那蜘蛛跳跃进去,在甬道里折腾一阵,又折返回来,吐丝黏住行钧,将他拖了进去,不多时来到一处洞窟,其中岩壁光滑如镜,方圆七八尺,高度勉强能让人坐起,洞顶有几处小孔,隐隐有凉气吹来,另几处孔窟里有滴滴清水渗出。
那白玉蜘蛛将八爪一缩,身躯蜷成一团,体内有机括响动之声,不多时身形变幻,一尊白玉偶人立在地上,却是个女子模样,高约三尺,雕刻得乌云叠鬓,杏脸桃腮,娇柔柳腰,看那面目,俨然便是方才那女子傀儡。
那白玉偶人看了看眼前的行钧,又抬头仰望洞顶,笑道:“此处幽荒险绝,人迹所未尝至,那群老和尚却也没想到我将他藏在此处罢?”
那偶人在洞穴中走了几步,又朝地下掘深数尺,挖出若干末盐,如红如紫,那人偶自语道:“色鲜味甘,食之止痛。”她将那末盐堆在一侧,双手不停挖掘,地下更深一丈处,发出一块瑿珀,其大如拳,黑逾纯漆。
那人偶拿了那块瑿珀,跳出坑来,笑道:“此处果然是有些古怪,就连地下也藏了如此多的彼国珍异,这良药原本是异邦贡品,却让这些术士抢夺了来,深藏土中。”
那女子偶人将土推平,拍了拍手,将行钧身体翻转过来,令他背部朝上,方才那一击却是让那和尚后背肩胛骨尽碎,那两柄黄金刀勾却是依旧深深嵌在背上。
那人偶叹了一声,说道:“方才那一击,不单是掩人耳目,也是为了解下这刀勾,那刀上附了符咒,如同吸骨附髓一般,连在你体内,如果不击碎骨头,怕是万难取下。”
说着,那偶人将双手握了那刀勾,疾速拔出,鲜血喷涌,刀身上却依然连着两片碎骨。偶人小心将碎骨取下,拼合在那和尚残破身躯之上,十指手势变幻,从指间射出根根银线,有如冰雪蚕丝,刺入那片片碎骨之中,依次拼接而起,又复将那肌肉血脉经络一一缝合完好,片刻之后,便止住了那和尚伤口血涌。
那偶人站起身来,向一旁走了几步,从口中吐出几条鲜润槐树和柳树枝条,插入在行钧头、手、足各处的地上,挥手一指,那枝条焰火燃起,涌烟于其间,遮掩住两人身形。
偶人立在烟雾中,一手握住末盐,一手擎着瑿珀,口中默诵咒文,两手光华渐起,两手之上的物件渐似融化一般,不多时,她将两手合拢,手心中异彩闪动,轻微的噼啪之声响个不停,约有一盏茶时间,那白玉偶人摊开双手,里面的红色末盐和黑色瑿珀皆融为粒粒紫红药丸,约有五六颗之多,在她手里滴溜溜乱转。偶人把药丸放在一旁,将行钧翻了过来,将两颗药丸拍碎,分别撒在他头顶和鼻子上,踮脚伸手从洞顶接了一捧清水,泼洒在他心上,坐在一旁默然守候。
不多时候,枝条燃得只剩灰烬,烟气也渐渐散去,洞室中四壁蒙尘,那偶人用手指摸了摸壁上的烟灰,放进口中一尝,笑道:“这和尚,竟然尚可救。”偶人把剩下的药丸含在口中,尽数嚼碎,又掬了一捧清水含在口中,俯下身去,用手掰开行钧口齿,碎丹数粒,连同清水,送于唇吻,俄顷流入口中。顷刻间,行钧鼻纩微嘘,又数刻,心口那滩清水微滟,渐渐起了波纹,再一炷香时间,行钧呼吸复起,四肢渐渐有了些许活动。
那偶人见行钧这般情形,长吁了一口气,说道:“今番却是无忧了。也算你这和尚命大。”说罢,便在一旁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行钧,口虽不言,双弯凤目中秋波转动,锦绣娇容,不亚当年俏妲姬。
行钧呼吸渐渐均匀起来,脸上似乎也有了些许红润之色,那偶人叹道:“看你这般样子,就是从数月之前就身心疲惫,连番恶战,本该好好歇息,偏偏又被人穿了琵琶骨,废了大半法力,还要一心逞强,来趟这趟浑水,此间藏虎卧虎,邪魔齐聚,旁人避之不及,你却偏偏要一心闯了进来,简直是愚不可及……”
过了片刻,那偶人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你这般性情,到是像极了一个突厥女子。我只记得那人姓阿史德,名字我却记不得了,原本是个西域胡妓,嫁人之后和丈夫一起在集市,靠变魔术戏法挣钱过活,平日演些吞刀嚼火、剪绢还原之类的小把戏。我最初这具提线傀儡之身,便是由这女子制作而成,她也算是我的第一个主人罢……
后来边陲战乱,那夫妇同逃,因为其夫腰间有盘缠,引了一贼人露刃急追之,那阿史德氏忽然回身屹立,等贼人来到时,突抱其腰,贼人恼羞成怒,以刃击之,那女子头上血流如注,却坚不释手,不一会儿便气绝倒地,那女子的丈夫倒是远远逃走……我当时被那丈夫绑在背上,看着自己主人扑地而亡,那时的我尚且口不能言,心中一片混沌,隐隐知晓她是为了自己丈夫而死,但却不想那男子得脱后,转瞬便忘了此事,又娶妻生子,过的好不快活。后来我每每念及于此,都觉得我那主人,实在是不可理喻,愚蠢之极,怎会为了那般负心男子白白送上性命……这和尚,你今日以身犯险,又是为得什么?”
第 91 章
却听得那地上的和尚眼睛略略睁开,低声说道:“我今为利诸众生故,证于最胜无上道故,大悲不动舍难舍故……欲度三有诸众生故,欲灭生死怖畏热恼故。”
那偶人知道这是佛经中王子摩诃萨埵舍身饲虎之前所说话,微微叹了口气,伸手放在那和尚额头,觉得触手滚烫,笑了笑,说道:“你这和尚,是烧得糊涂了吗?以血肉之躯去喂那猛兽,你当自己是有几条命?难道说你这么想寻死?”
行钧叹了口气,眼睛睁开,用双肘撑地,靠着洞壁挣扎将身躯半抬起来,说道:“我自己牺牲生命,救赎那几人苦难,也只是暂时之事;你看那世上芸芸众生,仍旧困于生老病死的轮回当中,只有证于最胜无上道,才能度三有诸众生。”
那偶人楞了一下,苦笑道:“莫非你想以此为因缘,早日证得大道,再来以菩提智慧救度众生?你真是个想自杀的傻和尚!我果然没有看错。”
行钧笑道:“我一心求死证道,悟透那般大慈悲,但却总是未死成,今番还不是为你所救?”
那偶人啐了一口,也笑道:“这么说来,我这救人之举还是耽误师傅精修佛法了?早知道就把你丢在那处等死算了。”
行钧也讪讪笑了一阵,然后正色说道:“虽然感激你救我,但我还是心中纳闷,你我本是敌对双方,你为何不痛下杀手?还有,你方才在院中言语,似乎意有所指,这局中还有背后谋划之人?”
那偶人也收敛了笑容,说道:“我冒险救你,自然是意有所图,希望你能投桃报李,我在世间行走千百年,却也是识人甚准,你心地质朴,必然不会负我。”
行钧说道:“你于我有大恩德,我理应相报,但若让我做那伤天害理,取人性命之事,我却是万万不能,你若是那般要求,还是将我这条性命拿回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