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花影想起杜猛的音容笑貌,咬牙道:“既然如此,你还设计一一将他们杀害,用心何其毒也!”
“所谓祭祀神灵,自然规格非同寻常。”那老者不以为意,继续说道:“本身便是要选择最上等的祭品供奉,年轻俊彦,家世非凡,文采风流,勇不可当,但却在此历尽艰险折磨,凄惨而死,唯有如此方能让神灵感到愉悦。
那贪狼星马京瑾,虽不学无术,但机敏且善察言观色,又兼有家世背景,我推算他若能为官,日渐贪婪,后手握权柄,必挟百官于朝廷,定然是权倾一时的奸雄人物。”
“还有那七杀星乔玄朴,道术不凡,杀伐果断,生性酷暴,且在崇玄馆中郁郁不得志,日后天下大乱,我推演此人命盘,他定然有不臣之心,依附反贼,急城杀人盈城,争地杀人满野,必定是他的所作所为。”
“至于那武曲星杜猛,”那老者瞧着崔花影,略略叹息道:“他本应是边塞良将,经文纬武,谋勇双全,破敌易若摧枯,霆击鸷搏。但后因性情耿直,终惑谗言,反袂拭面,落得一个令人扼腕的下场。”
崔花影听得脸上一寒,那老者看得她脸色有异,又说道:“所以说他今夜葬身此地,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免了将来的牢狱之灾、被奸佞宵小所辱……”
“住口!”崔花影厉声喝道:“你又非神佛,凭什么推演别人未来前途,决定人生死去留?杜猛他……本来也不想做什么将军,他说了离开此地,便和我一起去过平凡日子……”
那老者笑道:“人之命数,皆由前定,岂是小儿女情话能决定?唯有逆天而行者可以改之。也唯有老夫推演无数次之后,今夜将这五颗主星之人命格斩断,供奉在神灵之前,方可起到祭祀之效。”
崔花影握住腰间的剑柄,问道:“如果你完不成祭祀呢?”
那老者瞥了眼她身上的短剑,继续抚琴,淡淡说道:“那这地下神灵便会苏醒,届时山崩地裂,群魔逃逸,流毒世间,万千人性命难保,大错铸成便无可挽回矣。”
崔花影听得这般言语,有些惶然,正要说话,突然见得那老者抚琴的两手有异,右手如常,左手却是白骨指爪模样。
崔花影吃了一惊,忍不住说道:“你的手……你究竟是人是妖?”
那老者停下手中动作,叹息道:“我只是一个本该死去之人,因为心中执念苟活于世,其中凄苦,却是少有人知晓。”说着,他将手一抬,解开胸前衣襟,坦露半边身躯。
崔花影见得他这般举动,起初吓了一跳,凝神看时,却骇然后退数步,但见那老者左半边身躯异于常人,筋骨肌肉皮肤皆无,只剩下森森骨架,隐约见得身躯脏腑上伸出条条红色细线,附着在白骨上,如同纺车织线一般,好似要连为筋膜之状。
崔花影忽然记得,方才那面具妖物在提起这个老者时,说他是“老僵尸”,还曾提起此人的姓名,好似唤做许梓授,现在想来,这个姓名怎生好似听过?
突然间她想起一事,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昔日有人在扬州起事,拥护庐陵王称帝,聚十万之众,初时攻城略地,后久战兵疲,被朝廷三十万大军败于高邮,那谋反首领也被部下所杀。
她依稀记得,那被杀之人便叫做许梓授,况且此事早已过去两百余年,若是同一个人,那人如何还能站在自己面前说话?
崔花影强自镇定,握紧剑柄,她今夜历经生死,见了太多匪夷所思之事,就算面前此人真的是两百年前那已死之人,在妖魔鬼神之窟中,也不能算是意外之事。
那老者将衣襟重新穿好,仿佛看穿她心中所想一般,缓缓说道:“你所料不错,我便是那朝廷口中的反贼。当年天移国祚,日月昏霾,妖狐书啸,率兵直指河洛,锐图匡复的人便是老夫。”
崔花影忍不住插言道:“可是那史书所载,你兵败之后,部下反叛,将你头颅斩下献于朝廷,你……你早就该死去才是?”
“呵呵呵,”那老者脸色一变,说道:“你最后这句话,两百多年前,我听到过数次,我早该死去?但每次我不还都好好活着!”
说道最后,他脸色不善,咬牙切齿道:“昔日我年少时,结交江湖豪客,好弹射,父亲善相面,认定我将来必定惹出滔天之祸,累及家人。于是一日趁我入林打猎,乘风纵火,意欲杀我。危急之时,我心知无所避,于是屠马腹伏其中。火过之后,父亲带人搜索我尸身,却不想我浴血而立,形如恶鬼,令他惊骇不已。”
说着他嗬嗬笑了起来,崔花影见他眼神中戾气十足,语气虽然平淡,但当日父子相残,火势危急,其状血腥,遥遥想来,也不由地心惊肉跳。
“这等生死瞬间之际,我从那时便开始经历,”那老者站起身来,继续说道:“兵败那日,的确有部下反叛,意图杀我,不过我身边有术士追随,精通障眼幻术,他们献给朝廷的头颅,只不过是我一个忠心耿耿的随从而已。”
“至于我本人,自然是再次上演了一次火场逃生,再那番劫难中幸存下来。”
崔花影听得心惊,正当这时,只觉得这洞天之中巨震连连,上方似有何等巨物在肆虐一般,然后听得无数人齐声发出惨嚎,距离虽远,但依旧听得真真切切,其中绝望悲苦之情,不可言说。
饶是崔花影大胆,听得这般惨叫,也是脸色煞白,对面那老者却是神色不变,捻须而笑:“几百个无用的废人而已,祭祀不成,又镇压不住妖物,留他们何用?”
崔花影忍不住说道:“那些僧人军士,都是你的手下,为你卖命,出生入死,你怎么连一点兔死狐悲之情都没有?”
那老者哼道:“今夜群魔骚乱,外间禁制法阵难以再遮盖此处。朝廷的人已被惊动,崇玄馆前十中,有三个好手正在赶来的路上,还临时征召了数十个江湖会道门的术士,倘若我这些手下不变成死人,我多年隐藏的秘密又如何掩盖下去?”
崔花影听得瞠目结舌,那老者又笑道:“起初我怨恨你释放群妖,但现在想想,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你想那千百妖魔脱笼而出,择人而噬,就算那崇玄馆的人再厉害,来到此地也要大吃一惊,苦于应付,到时我自然可以趁乱从容出逃。”
说罢,那老者嗬嗬大笑,崔花影听得背后寒毛竖起,不由地说道:“那千百僧众,就如同你幼时那匹马一样,都是你在火场的替死鬼。”
“不错!”那老者眼中射出精光,喝道:“但这把火,却是因你而起!”
崔花影一时无语,那老者步步紧逼,沉声说道:“但在我脱身之前,祭祀必须完成,我要得到自己一直想要的东西,方才能甘心离去!”
第 144 章
崔花影心知他意欲何为,暗道不妙,后退一步,握紧了手中的剑柄。正当此时,只听得背后有人□□一声,扭头看时,却是柳碧云挣扎坐了起来,但见她鬓发散乱,嘴唇苍白,双眼无神,喃喃说道:“方才那人所说的乃是真话?张公子和杜公子他们已经遭遇不测了?”
崔花影心中绞痛,垂泪说道:“小姐方才一直昏迷,张公子和杜公子两人一路拼命护送我等,不幸为奸人所害,他们已经……不在了。”
柳碧云如遭雷击,身躯晃了几晃,悲恸交加,一口血喷了出来,她以袖掩口,咳嗽几声,喘息说道:“我等究竟做错了何事,为何要落到今天这般田地!”
崔花影也心酸无比,正要出言安慰,却不想对面那老者已经无声无息掠到自己数步之前,嗬嗬冷笑道:“你等几人并无任何过错,只是此乃天意也!”
崔花影吃了一惊,将腰间那短剑抽出,指着那许梓授,喝道:“你这老妖,一派胡言!”
许梓授捻须冷笑,对那短剑视若无物,说道:“你二人命在旦夕,我不妨再多言几句。自古以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倘若杀一两人能救数万人,莫说老夫,便是任何一豪杰人物,都会毫不犹豫地牺牲那少数几人。
崔姑娘,你只知道今夜妖物走脱,那成百上千的僧侣军卒具成了它们口中饵食,却不知道一旦我这祭祀失败,地下神灵发怒,骤然惊醒,重现世间,那般厉害,可不是几百几千个妖邪魔物所能比拟的,数年之后,四海八荒将变得如同人间地狱一般可怖。这等后果,岂是你二人能承担的起的?”
崔花影听得一怔,柳碧云也面露惊恐之色,她回想起自己误用太阴炼形咒唤出的诸般妖物,那般可怖景象历历在目,倘若真如面前此人所言,自己不死,日后便要世间大乱,那可如何是好?
她当下心乱如麻,父母已亡,张生也已不在,自己又身负重伤,隐约听得外间山石崩塌、众人惨嚎之声不绝于耳,心知所处绝境,求生之心渐渐沉了下去,那许梓授好似看穿她心思一般,说道:“我所言句句是实,倘若柳姑娘你能舍生取义,助老夫完成祭祀,安抚神灵,日后海清河晏,百姓安居,四海升平,姑娘和张公子几人也算死得其所,必定为后人所感怀。”
柳碧云凄惨一笑,挣扎站起身来,喘息说道:“罢了,倘若我一人之躯,能换取众生安康,那也……那也便这样吧!”
说着,她从发髻上抽出一根金簪,握在手里,反手便向自己心口刺去。
许梓授见这般她模样,眼中隐约闪过一丝得意之色,正当他嘴角微微上扬之际,却听得叮当一声,原来是崔花影回身一剑,将柳碧云手中发簪斩为两截。
柳碧云被震得虎口出血,她退了一步,握着半截金簪,愣了片刻,又叹息道:“你这又是何苦,反正我们也难逃一死,再说我死了,若是能镇住妖魔,造福世间千万人,那又有何不可?”
崔花影气的银牙紧咬,一手狠狠抓着柳碧云衣襟,喝道:“我千辛万苦将小姐背到此地,不是让你听他几句蛊惑,便要自杀的,这是其一;其二,我来到这里,便是要找这幕后元凶报仇,杜猛的仇暂且不论,张公子便是被这人设计害死的,你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
柳碧云长叹一声,低声说道:“可是此人方才说……倘若我死了,妖魔便不会肆虐,千千万万人的性命就得以保全,我若不死,便会伤害如此多的无辜人等,这让我如何自处?”
许梓授在后面冷笑起来,说道:“还是柳姑娘知书达理,心系天下社稷、百姓安康,不像崔姑娘,只是一味携私斗狠,不知权衡个人恩怨和大局之变孰轻孰重。”
“你闭嘴!”崔花影放开柳碧云,回身喝道,她被许梓授这几句话堵在心中,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驳,但心中隐约知道对方是谬论,却不知如何驳斥那番貌似大义凛然的言辞。
“倘若柳小姐方才自戕成功,”许梓授缓缓举起右手,手指舞动,说道:“祭祀大典便已经完成,神灵愉悦,骚乱平复,至少一个甲子的时间,天下妖魔难起波澜。
但崔姑娘执意阻止,横生枝节,那只好由老夫亲自动手,送柳小姐上路了,虽然不知神灵是否认可这般方式,但时间急迫,唯有一试了。”
崔花影喝道:“你这杀人凶手,屠夫而已,说什么天下百姓福祉,惺惺作态,令人作呕!”
许梓授微笑道:“不管我手段如何不光彩,我终究也是为了百姓。若杀一人能救活一万人,那一人便该死,杀死那人之辈便是英雄,这便是正义公理,崔姑娘,你没法否认这一点罢!”
说着,他笑着向二人走去,意态安闲,崔花影倒吸一口冷气,横剑拦在柳碧云身前,作势欲刺,口中喝道:“虽然你是老者,但过来我一样不会留情!”
许梓授沉声笑道:“我这半死不活之躯,苦熬了两百余年,闲暇之余,也总要揣摩修炼些把戏,你以为凭一把破剑,便能挡住我?”
崔花影见恫吓无效,用后背将柳碧云向后一撞,将她踉踉跄跄推出数步,自己牙根一咬,双手握住那短剑,用力向前奔去,朝着许梓授胸口便刺了过去。
许梓授和她距离数步之遥,脸上露出一丝冷笑,他右手随意一收,崔花影只觉得手中一轻,那柄短剑被一股巨力从手中抢了过去,径直飞向前方,却又在许梓授面前猛地停住,只听的数声金石鸣响,那柄短剑裂为数段,激射向许梓授身后,深深没入地下。
许梓授嗬嗬笑道:“杀你二人,对我来说易如反掌,我只是好奇你们为何能坚持如此之久,还将我经营百年的地宫弄得天翻地覆,所以一时兴起,多和你聊了几句,现在看来,你也无甚奇特之处,那柳小姐的性命我便收下了!”
说着,他右手一翻,手掌上紫气缭绕,地面震颤不已。崔花影见状吃了一惊,扭头奔向柳碧云,抓着她的手臂拼命向后奔去。
许梓授望着两人的背影,笑道:“要逃?却哪里能逃得掉?”说罢,他右手一握,雷霆滚滚之声从脚下传来。
第 145 章
未等那两个姑娘奔出几步远,地面巨震,周围现出无数裂隙,两人稍一踟蹰,但见裂隙岩层之中伸出无数嶙峋怪石,组合成形,或如兽首,或如骨爪,咯咯作响,向着两人扑了过来。
柳碧云惊叫一声,崔花影将牙一咬,拖着她在乱石裂隙之中跳跃奔逃,只是那柳小姐本来体质孱弱,又腿脚受伤,哪里能禁得起这般折腾。不过片刻之间,崔花影便听得身后一声惨叫,惊骇之下回头看时,柳碧云已被一团怪石扯住,牵拉进入岩隙之中。
崔花影惊得手脚冰冷,她急忙回身奔了过去,扯住柳碧云胳臂,将她用力向外拉去,但那怪石手爪渐次合拢,留下的缝隙越来越小,想把柳碧云从中拽出,已经是万万不能。
许梓授在远处看得这般情形,不由地纵声长笑,说道:“你们费尽心思,一路奔逃,最后还不是一样死在我的手下,早知如此,立即束手就擒便是,何必弄出这般阵仗,伤了我手下无数人的性命!”
崔花影只觉得血液上涌,心跳如同擂鼓,张生和杜猛临死之前的情形瞬间闪现在眼前,她心中唯有一个念头,便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柳碧云死在此处。
柳碧云被困在石堆之中,眼见得那怪爪合拢,周围空隙越来越小,惨然一笑,说道:“花影,我今日怕是要命丧于此了,只是辛苦你一路将我背到此地,我……我不知如何才能谢你!”
崔花影抓紧她臂膀,喝道:“小姐,现在还不是绝望的时候,我定会想办法将你救出去!”她回头左右张望,但见几尺外有一块落石在地,奔了过去,将那石头抱在怀中,回身用力向那怪岩骨爪砸了下去,一连砸了数下,直累的手酸酥麻,汗如雨下,那骨爪却丝毫无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