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逸被弗明言一把捂住嘴,他的脚愚蠢地踢打了两下,然后突然力气变大,一把甩开弗明言的胳膊:“你以为你生活在武侠世界吗,拜了谁的山头,就得娶师父的女儿?你以为你们岳灵珊令狐冲啊,令狐冲还有个任盈盈呢,你有谁?”
邱逸一定是喝多了,平时他对谁都笑眯眯的,今天却突然吐出了一堆恶毒的词汇。
弗明言没有呵斥邱逸,任由他咒骂,等邱逸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他拍了拍邱逸的背:“知道了,知道了,不要替我打抱不平了。以前是我愿意,现在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邱逸气愤地哼了几声,小牛犊一样冲进弗明言怀里,好哥俩一样大力拍弗明言的背。
弗明言把他推开,还是很理智:“我想复杂了,其实解释起来很简单。我从十二岁六年级开始把丁海灵和其他女生区分开来,因为她是丁老师的女儿。
丁老师刚开始收过我的补习费,后来就是学期开头象征性地收瓶酒,别人一学期学费贵得吓人,我心知肚明。
丁海灵也就洗个水果,摆个鞋套,我其实没怎么注意她。她奥数惨不忍睹,我看不过眼教了她两题,她把我当救命恩人,给我的橙子是最大的,西瓜子是最少的,连倒杯牛奶,我的杯子都和别人不一样。
她的脸我们都知道,我就不讳言了,一个挺好看的小姑娘天天献殷勤,再讨厌的个性,也会很可爱吧,更何况她那时候除了有点吵,还是挺活泼开朗,大方善良的女生。”
我低下头,擦去渗出来的眼泪。他爱别人的细节,听在我耳朵里,总是残忍的。
“上初中了,她还是黏着我,觉得我会做题目很厉害,其实也没什么可厉害的,初中那点知识量,所有人都大差不差。
后来我听说她谈恋爱,还是比自己大很多的人。后来我听说她被很多人追求,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
偶尔,她还是跟我一起骑自行车上下学。我觉得我还蛮早熟的,我当年级第一,学校给我发了个电子词典和手套,手套很粉我不好意思用,假装很嫌弃地给丁海灵了。
丁海灵说,这是我的荣誉,她会好好保留的。我好傻,我信了好久,后来才知道她早就弄丢了。”
陈吉吉插嘴:“我知道那副手套,但我不知道是你的。她上下学的时候弄丢了一只,其实她找过。”
弗明言摇头:“不重要了。”
他提起了水晶鞋,提起了公主裙,陈吉吉惊讶地张大嘴:“原来是这样。”
“也不一定就是这样。她也许是撒谎,手套她可以撒谎,公主裙有什么不能撒谎的?”
弗明言喝了一口酒,双手微微颤栗着。我泪眼朦胧,眼泪擦了又擦。
他接着说:“又一次,我知道她那个社会人男朋友被逮进看守所拘留查看十五天,我去劝她分手。
其实关我什么事呢,我那次真是闲出屁来了。我威胁她,再不分手,我会告诉丁老师。
靠,真脑残。然而她很不以为然,她很轻蔑地说「你不就是喜欢我吗,你才来劝我分手吧」我被噎住了,太怂了,一句反驳的词都想不出来,她接着逼问我「你有什么不好承认的,喜欢我就承认啊,胆子真小。」我脑子一热就说,就说「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她忽然很兴奋,很开心地说「你终于承认喜欢我了」我智商最低的时候,就是那一天。
她这样和我说「我一直在等你说这句话,好啊,我现在就去和他分手。」我相信她了,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应该相信她。”
季子期冷静地跟进:“后来丁海灵到处和别人说弗明言喜欢她,所以逼她分手。其实她早就去讨好过邱逸,邱逸没理她,她才又回来耍弗明言。
那时候我们初三,弗明言心情不好,他家里也一直不同意弗明言培优数理化,因为那时候他月考成绩很不理想。”
弗明言没有搭茬,反而继续口吻平静地叙述:“后来上了高中,我发现还是很多人来问我是不是丁海灵。我从来没有那么不耐烦过,索性就承认了。
我说我好爱好爱丁海灵,她是我的心肝宝贝,行了吗?我说得这么恶心,就没人问我了。”
我心猛地一跳,我也问过这样的问题。他的回答和这个差不多。
弗明言忽然看我,我别过脸,回避他的眼神。
“大家都觉得我应该喜欢她,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了,好像我真的应该喜欢她一样,所有人都这么说。
再说,丁老师对我恩重如山,抬头不见低头见,我没有必要记恨她。
她还是会在微末细节上下功夫,甚至还给我打过围巾,虽然我没戴过。
最让我感动的还是她逃课陪我送外公去体检。我请的下来假,她请不来。但是她硬陪我去,被丁老师骂得狗血淋头也没供出我来。”
“我初三的时候其实很烦她,很恶心她,可是架不住她总在我眼前晃悠。高中分秒必争,我没有那么多精力去思考她。
之后我高二有段时间特别烦恼,因为生物竞赛遇到了瓶颈阶段,我请假两个礼拜回家学习,其实真的背水一战。”
凌启云和霍正因连连点头,他们都知道。我也知道,混沌的香气好像又飘了过来。
“丁老师把我推荐给了训练过省队的老师,我感激不尽。我成功得奖,也是丁老师的功劳最大。”
邱逸打断他:“屁!你自己功劳最大!”
弗明言抹了一把自己的脸:“我最消沉的时候,丁海灵没有落井下石。我最得意的时候,丁海灵转头又去和那个社会人前男友纠缠了。后来她来我们班找我,我没理她。”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把一片橘子塞进嘴里,橘子汁爆在口腔里,眼泪在眼眶里。
“再然后,就是高考了。她没考上本科,丁老师求了很多人,才让她继续留在一中复读吧。
她和那个社会人的事情也被发现了,她在家里鬼哭狼嚎,给我打电话,我能有什么办法,只能劝丁畅叶别打她。
其实那个时候我就很麻木了,我觉得我似乎不喜欢她了,我感激她信任她,烦她讨厌她,但是也累了。”
我接着吃橘子,凌启云说:“你高考完也不出来玩,原来在烦心她的事?”
“是啊,一报还一报。可能她就是我上辈子欠的债吧。我爸妈一直逼问我,有没有和丁海灵拉拉扯扯不清楚。
但是我高考考得很好,我爸还是相信我,他直接把我送陕北农村,陪爷爷奶奶去了。
说是农村,其实也还好吧,有自来水也有旱厕,我小时候的暑假都是在那里过的。
手机信号很差,我没事做,练练字读读书,反而没什么烦心事了。你们联系不上我,是信号的问题。”
“大一的时候,我很痛苦,跟邱逸一样很痛苦,身边厉害的人太多了,课业也很难,我最讨厌的还是体育课,我能死在长跑上,也没空想丁海灵。再之后,就是我外公中风。”
说到这里,他眉心抽搐了一下,“我太害怕了,我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我远在陕北的奶奶也突然病倒了,我爸爸急匆匆回陕北,我妈妈回来照顾外公,一把一把掉头发,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躺在病床上的人痛苦,伺候的人也痛苦,彼此折磨,我整夜整夜睡不着。
夏天的夜晚,医院走廊里有时候空调不灵敏,热睡着了,又能出一身冷汗。丁海灵又来找我。”弗明言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不知道,我通通不知道。我不了解他当时的痛苦,何谈关心,我输给丁海灵不仅仅是美貌和脸皮,还有时间和陪伴。
我虽然从来没有光明正大地站在比拼的擂台,我心里却暗暗较量着,我爱得多得多了,凭什么我没丁海灵重要?这不是很清楚吗,丁海灵陪伴比我多,付出比我多。
黄明嘉担心地看着我,磕磕绊绊地绕过茶几来抚摸我的脊梁骨,我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也从来没有离直接认输这么接近。
世界也没有这样清晰过,好歹我没有光明正大地朝丁海灵宣战过,输也输得保留所有尊严。
尽管,有一个瞬间,我会愚蠢地觉得,尊严哪有弗明言重要。
弗明言是流星,他不是故意来照亮我的窗台与我的桌前的月亮争夺光辉的,他的轨道不经意地擦过我的人生,是我没见过其他的景色,抓着那注定会消失的光彩痴心妄想。他注定会消失在我的人生里。
丁海灵不一样,他们打断骨头连着筋,这辈子都不会一刀两断的,对不对?
弗明言接着讲述:“我和她短暂地恋爱了,她借给我她的手。当然,她会把不愿意写的作业都发给我,这都是麻烦的小事情。
我最为难的还是,我没有我想象中喜欢她。根本没有,绝对没有。
我就和她提分手了。今年元旦,她还想来找我,我最讨厌藕断丝连,我干脆删了她的联系方式,甚至都没有拜访丁老师。我是躲着她,但是不觉得我有什么错。”
“所以,我说七年,五年,四年,或者三年。都是有可能的。感情如流水,我总能在人生低谷里发现原来这里还藏着点喜欢。讲完了。”
讲完了,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醉眼蒙眬,黄明嘉和蒙毓怕我做傻事,一把把我拉下来,反而欲盖弥彰。这么做,谁还不知道呢?
邱逸垂着头,季子期玩弄着一个橘子,他们中间坐着的弗明言神情平静,脸庞消瘦。
他叹了一口长气:“我从来没有这么完整地讲述我和丁海灵。我以为会很长很长,没想到,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
我举起酒杯,大家都举起酒杯,敬弗明言的真心话,敬他的坦诚。
我敬我输得精光的冲劲和自信。流星再亮,也只能擦亮一瞬间的窗台。
我接受了,他一定会越走越远,直到和我的人生毫无关系为止。
我下定决心要做一个告别,最好一了百了,破罐子破摔。
第22章 、恶龙之吻与雪
——两情相悦不一定两心知——
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黄明嘉正搂着我,醉得只会傻笑。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在KTV里面,蒙毓在玩手机,陈吉吉和凌启云勾肩搭背,醉态明显,三个男生坐在一起打游戏,只有弗明言拿着遥控器,正在曲库里挑歌。
我费劲地扒拉开黄明嘉的手,我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从包里翻出一片薄荷口香糖,嚼了两下,站起来去找弗明言。
弗明言犹豫不决,今天我还没听到他开嗓。他嗓音挺好听的,但是唱歌音域很窄,一到高潮就拉胯,我还不如他,我能唱的不跑调的歌太少了。
我站在他身边,认真地说:“你会唱《浪费》吗?”
他被吓了一跳,回过头看我,他的轮廓一直很优越,只是神情太傲慢。我发自内心地觉得他很好看,从来只有我一个人是瞎子。
“林宥嘉的是吗,我听过。我不喜欢他唱歌,我还听过《说谎》。”
我摇头,“不,是徐佳莹翻唱的《浪费》。我特别不喜欢林宥嘉,你知道网易云音乐软件吧,评论区总是会有很多人把压抑的情绪说出来,我半夜睡不着,听歌的时候,如果打开林宥嘉的歌的评论区,就会觉得自己进了舔狗世界。”
他于是调出来了《浪费》,第一句歌词我就看得眼酸。
“多久了,我还没变。爱你这回事,整整六年。”
我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我的心意这么昭然若揭,为什么他还是不懂呢。
我从来没有直白过,为什么他不把脸转过来,让我看他的神情呢?
他突然开嗓了,我听惯了女生的版本,听到他的声音唱我的心事,难过得无以复加。
“没关系,你也不用给我机会。反正我还有一生可以浪费。我就剩这么一点点倔,称得上我的优点。”
“没关系,你也不用对我惭愧。也许我根本喜欢被你浪费。随便你今天拼命爱上谁,我都会,坦然面对。”
我和歌词描绘的人区别很大,我希望弗明言对我觉得惭愧。
如果连惭愧都不惭愧,我的爱岂不是太不值钱。我不能坦然面对他爱丁海灵,我不能容忍他爱她。
这是我不能宣之于口的嫉妒和恶毒。如果什么都不能做,心底里不善良,上帝会原谅的我,对不对?
毕竟如果有上帝,他为什么不能把仁慈的光赐予我的爱情呢。
弗明言忽然唱不下去了,他回过头歉意地对我笑笑:“不好意思,再唱就要跑调了。”
我哀伤又绝望地看着他,他到底从这首歌里听出了什么呢,他到底有没有听出我心里的声音。
如果他听出来了,可不可以表现得惊讶一些,愧疚一些,不要这么自然,不要这么理所当然。
那一刻,我想起了高中的一场暴雨,雨下得真大,雨打在水泥地上,像海上的浪头。
弗明言在我旁边做卷子,被我打断了很不耐烦,我说了什么来着,哦,我说,今夜本该有流星雨啊,看来不会有了。
弗明言不耐烦的神情消失了,忽然变得很温柔,他说:“做好手里的卷子,以后想看流星雨,想看极光,都可以拎起背包去看。你说,对不对?”
我已经大三了,我没有见过流星雨,没有看过极光,地球上一切美好的景色都与我无关。
我乏善可陈的人生里,只有一场一场的暴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可笑的是,恰恰是我的希望,我面对弗明言一次次鼓起的勇气,一次次燃起的希望,都在他漫不经心的言行里,渐渐磨平。
我轻声地催促他:“继续唱吧。挺好听的。”我每说一句话,都要克制我落泪的冲动。
弗明言摇头:“还是不唱了比较好。”
我一转头,就有眼泪滑落。我低着头,迟疑地挪着脚步。
弗明言忽然问我:“李愿,你怎么了?”
我一抬头,他诧异地往后退了一步,我想他一定能看得到我的眼泪,但真不一定能看得懂。看不懂也好,我的尊严完好无损。
我还来不及回答他,就听到了哇的一声。
宇宙大爆炸事件,陈吉吉吐了。
黄明嘉惊声尖叫出来,她立刻把一个垃圾桶垫在她下巴上,陈吉吉吐得很有节奏感。
我脸皱得像随手揉成一团的纸巾,蒙毓也吓了一跳,男生们怯懦地站在一旁,只剩下黄明嘉手足无措地守候在陈吉吉身旁。我直接冲上去,跪在陈吉吉身边,安抚她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