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喝到这么狼狈不堪的程度,也该结束了。黄明嘉丢给服务员五百块钱收拾这里,就夹着包落荒而逃,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长卷发,蹲在马路牙子边约车。
这一会不是谁忘了围巾,就是谁忘了手套,但是谁也不愿意回到满是秽物的房间去拿。
我和季子期架着醉得一塌糊涂甚至胡言乱语的陈吉吉,弗明言扛着软绵绵的邱逸,凌启云和霍正因帮我们拎包,蒙毓也在约车。
我和蒙毓合力把陈吉吉塞进了出租车后座,狭小的空间立马被酒气和呕吐物的味道裹挟,季子期塞给出租车司机额外的两百块钱,自己拉开了前座的门,颇为无奈地说:“我把她送回家去。”
蒙毓果断地拉开了后座的门,也坐了进去:“我和你一起送她回家。”
邱逸被弗明言甩给霍正因,他们俩住在一个小区。凌启云根本没喝醉,扶起来了花了妆容的黄明嘉。
最后只剩下了我和弗明言。他还算清醒,我一早就神志不清。
不过我酒品很好,不乱发疯,只是脑子里转悠着疯狂的念头。
比如突然强吻弗明言,比如坐在马路边大哭大叫,比如把我会的儿歌都丢在这寒冷的空气了。可惜我怂,我只是脑子里脑补。
我郁闷地走在马路沿上突起的长条上,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掉下来。
我张开手臂,摇摇摆摆。好像独木桥啊……我看过的猎奇童话故事里,骑士就是骑着骏马穿过独木桥去救公主,桥下有很多鳄鱼,后面有千军万马,骏马跳过悬崖,骑士砍断独木桥,最后在高高的塔楼亲吻公主。
如果骑士掉下独木桥呢,和公主舌吻的就是火龙了,火龙的舌头会烫熟公主的喉咙。
火龙会寻找下一个公主,反正欧洲那么多王国,再找一个公主也很容易。
我想到这里,笑了出来。我身子一歪,我要掉下悬崖了。一只温暖的手把我捞了起来,我看到的是火龙的脸,我眨眨眼睛,哦,是弗明言。
弗明言叮嘱我:“小心一点。”
我很蛮横地用指甲戳他的额头,戳到一半,看到我光秃秃的指甲,不禁有点难过,我于是问弗明言:“你知道丁海灵的手指甲涂了什么颜色吗?你知道黄明嘉的水晶指甲要花多少钱吗?
我没有钱,也懒得搞。但是这样光指甲好丑啊,你说我画个牡丹花怎么样,这叫中国风。”
弗明言摇摇头:“胡言乱语。”
“不是胡说八道!”我在马路边上蹦蹦跳跳,我想象中车水马龙,车辆飞驰就像尖叫的牡丹花,就像愤怒的火龙,其实冬夜的这条路很安静,旁边是绿柳公园。我觉得晦气,冬天哪来的绿柳,为什么不叫红梅公园?
“我没有胡说。今天女神经来找我,说你有事情瞒着我。”
弗明言皱着眉毛:“谁?你说……丁海灵?她找你干什么?”
我跳到马路中间,忽然从斑马线的这头跑到那头,弗明言慌忙制止我。
我看着他蹙起眉头,傻乎乎地笑了:“我的童年最快乐的就是跑斑马线。我妈把我带到各种酒楼吃饭,我就和她同事的孩子跑斑马线。
江州这种破地方,吃饭的那种破地方,一过九点,哪有车啊!
虽然本质上很危险,但是其实很安全。虽然本质上很刺激,但是其实很不刺激。”
我被沼泽地里的紫荆花拦住了,我脚下一软,大事不好,我要掉进沼泽里了。
弗明言又把我捞了起来,他很无奈地说:“真是喝多了。”
“其实我知道她说你瞒着我的事。邱逸早就告诉我了。”
“什么?”他的声音出奇得温柔。
我得寸进尺:“你高中喜欢过我的事啊。”
他顿住了,“邱逸告诉你的?”
我转了一个圈,差点跪在地上,弗明言又把我拦住了,我顺坡下驴,干脆坐在马路牙子边,我把腿伸直了,我感到我的小精灵藏不住了,它们都在我的靴子里手拉手跳舞。
我去解开我靴子的拉链,弗明言连忙蹲下来,把我的靴子拉链拉上去。
他很诚恳地和我对视:“喝得和个傻子一样。在KTV里还挺正常的啊。”
我搂住他的脖子,揪住他的脸颊:“你说,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有没有?”
弗明言不回答,他直接把我拎了起来,我被迫站起来,觉得很不爽。我大吵大嚷:“对不起!”
他嗯了一声,他正在把我包里丢出去的东西捡到包里,他捡到一半,才想起来:“什么对不起?你对不起我什么?”
“元旦的时候,我问你柿饼的事。我真的不知道你外公去世了,我前段时间才知道。心里很过意不去。”
我的嘴皮子是无意识地溜出来这段话,我早排练过无数次了。
他拍了拍我的头:“没有的事。其实我想通了一个道理,接受已失去的事都需要一个过程,但结局总是接受,人总还是要过下去的。”
我痴痴地点着头,我说:“我高中的时候觉得你的眼睛很漂亮。你第一次把眼镜摘下来,我被惊艳了。我高中的时候特别喜欢你,特别崇拜你,我觉得你无所不能。
我还觉得你很好看,你现在有一米八了吧,肩膀也宽了好多,可是我就觉得你高中的时候很好看。你知不知道?”
弗明言大概是以为我早就醉到神志不清了。
弗明言说:“我知道。”
他知道,他知道我喜欢他,知道我崇拜他。
我咧嘴一笑,我转了一个圈:“都是高中的事了!对不对!”
“对。”
我又板着脸问他:“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直都知道。”
一阵寒风吹来,我抖了一下,自以为抖回来不少神志。
“过去的事都让它过去吧!那首歌怎么唱的?Let it go?不过说实话,我觉得有点可惜呢。高中的时候我喜欢你,你喜欢我,我们却没有在一起。”
“你说这是为什么呢?”我半是委屈半是不甘地抬头看他,我知道我的眼睛里全是泪水。
弗明言拍拍我身上的灰:“不为什么。都过去了。”
“你喜欢我什么?我当时喜欢你会做题,还特别喜欢你高高在上不拿正眼看我。是不是很特别啊?”
我又咧开嘴笑了。我拍拍我的胸口:“其实我特别不喜欢你讲丁海灵。弗明言,你讲讲我吧。你讲讲我和你吧。”
我的声音很轻柔,像哀求,像乞讨。我不想这样,可是我的理智决堤了,我的自尊心也拦不住我了。
弗明言不看我,他扶着我,舔了舔嘴唇:“我第一次见你不是在实验班,是在何建国的高中预备班。那个课很水,我有时候来,有时候不来。
我印象很深刻,坐在第一排有一个女生,皮肤很白,上课的时候腰板挺得笔直。
笔直得像小学生一样,但是脖子很长,我觉得很好看,多看了几眼。我发卷子的时候,喊到你的名字,知道你叫李愿。”
我呆呆地望着他,两行冰凉的眼泪流在脸颊上,我又笑了:“原来,你那个时候就记得我了。”
“但我很快就很讨厌你了。陈吉吉太烦人了。她给你介绍我和邱逸和季子期,其实我坐在后面,听得清清楚楚。
她回头,指给你看谁是弗明言。你像没长眼睛一样,怎么都看不到我。
我觉得很恼怒。后来高一上学期,我故意一句话都不和你说,看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但是你好像还是不知道我是谁。
有一次,你和陈吉吉说你要学文,我脑子一热,就上去讽刺你了。你记住我是谁了,你瞪了我。”
我的眼泪越流越多,笑容也越来越灿烂,我在原地冷得直跺脚:“原来你,你是这么想的?”
“季子期把我血骂一顿,他觉得我这样和女生说话太过分了。那时候我们的关系已经要决裂了,我很反感他管我。
但是我还是来道歉了,道歉得特别敷衍,好像是发卷子的时候转过头对你说的,你一定很莫名其妙吧。”
我看到我家所在小区熟悉的牌子,可是我不想这么早回家,我冲弗明言绽开了最没有负担的笑容:“请我喝杯奶茶吧。”
我们一起并肩走进快餐店,有很多空位置,他随便点了些东西。
我不知道都是些什么,我催促他:“你说呀,还有呢?还有两年半呢。”
“后来,就是孟鹏飞和我打架。我觉得你很不一样,像女侠一样大胆正义。跟你坐同桌,我很高兴。那时候我外公身体已经变坏了,这是为数不多的好事了。”
我拿起一个汉堡,眼泪滴在肉饼里,我咬了一口,微笑着注视他,他以为我根本没有醒过来,接着说。
“我根本不懂得什么是喜欢。丁海灵……”
我打断他:“只讲我,不要讲其他人。”
他觉得我喝醉了,对我出奇得宽容。
“和你坐同桌,很安静。身边再也没有异味,再也没有下流的玩笑话了。你问我问题,却总是怯怯的,好像因为打扰我,很不好意思一样。
真的没必要,没必要。举手之劳而已,你很聪明的,就是心态不好,太惧怕理综了。惧怕的科目,怎么可能学得好呢?不过你很努力,也很听话,已经很棒了。”
他喝了一口可乐,他提起了许多我没注意过的事:“春季运动会的时候,男生抽签跑三千米,就抽到了我和霍正因。我差点死在操场上,但是和我玩得好的男生都举着班旗去支持霍正因了,他那么胖,跑三千就是玩命,支持他应该的。
我冲完了线,终点线没人等我,还是很失望。太阳太大了,我眼冒金星。
我都不知道你一个小女生是怎么把我扛回大本营的。我冲到男厕所去吐,浑身异味,你没嫌弃我。
我当时昏昏欲睡,眼睛都睁不开了,但是还是觉得很感谢。所以教你做题目根本算不上什么。”
“还有什么呢,还有你送给我的早饭。你给我早饭吃,我当时猜,你是不是喜欢我。
我高中的时候其实蛮难看的,也不刮胡子,不修眉毛,我觉得这辈子也不会有人看上我,所以我不敢猜。
所以我给你带了柿饼。我告诉我自己,都是同学嘛。但是我给你柿饼的时候,你眼睛晶晶亮的,好像给你的不是柿饼是金子一样,我根本不敢看你。”
“当时,我觉得我完了。我好像看上你了,可是那个人的事还没有告一段落呢,我不敢再招惹任何女生。
可是我突然发现,其实你常常看我。我问邱逸这是怎么回事,邱逸就哄我,你肯定看上我了。我觉得他胡说八道,哪有人会喜欢我啊。其实就是自卑心作祟。”
他抿着嘴唇,一副乖巧的样子。我伏在桌子上,眼泪已经不能控制了。
“李愿,你睡着了吗?”
“睡着了也好。我最艰难的时候还是高二准备竞赛。你知道我爸是干什么的吗,他是坚定的理想主义者,两袖清风,一心基层,哪里最穷,就写报告要去哪里。
我妈更理想主义了,她一个小城姑娘看上了陕北的农村小伙子,崇拜他崇拜得不得了,死活要嫁给他。
要不是舅舅接济,他们俩就抱团饿死吧。后来我出生,她奶了我几年,就把我丢给外公了。
在她眼里,爱情高于一切,她的男人比她的儿子重要得多。
我小时候最恨这两个人。高二的时候,我请假学竞赛,心里没有底气,正常人家父母都是孩子的底色,哪像我。
我把你从晚自习喊出来,特别想问你,是不是喜欢我。其实很自私,我想通过一个姑娘的欣赏增长自信,不过好在我控制住我自己了。真的很卑鄙,是不是?”
“竞赛如愿以偿后,我压力小多了,想怎么学怎么学。压抑时的各种想法被学业占满,我也不去猜你是不是喜欢我了。
我确认,还是一模你哭的时候,你把手给了我。我从来没有和女孩子拉过手,我觉得太神奇了,都是人类,你的手比我的柔软多了。
我知道你需要我,我不会戳破你的伪装,我确认之后,就觉得你总在佯装镇定。高考以后,我的第二个目标其实就是和你告白。”
我一直克制着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听到这里,我实在无法克制住我自己了。我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他:“你说什么?”
梦境戛然而止,我不醉了,他也不讲了。
他把可乐喝完,最后告诉我他没有告白的那个残忍的原因:“可是丁海灵一闹,我就觉得我不可以和你表白。遗传很可怕,我比我父母还要更理想主义。
我不能容忍,我给你的感情是不纯粹的,这样太不公平。大一一年没有联系,我觉得你肯定早就放下了。
因为我自己淡忘了。没有那个环境,我的感情失去了依托。我知道,我不再喜欢你了。”
干巴巴的几句话,却又惊人的残忍。
我努力地微笑起来:“是啊,没有高中同桌的环境,喜欢很容易随风而逝。我喜欢过你,但是大一的时候,太久不联系,所以我慢慢把你当成一个普通同学了。”
这家快餐店忽然切歌了。《浪费》的旋律一出来,我就抓着我的包站了起来。
他不紧不慢地跟在我后面,我们在快餐店门口告别。
他转身就走,丝毫不拖泥带水。
我注视着他的背影,发现空中飘起了细小的雪花。
我突然喊住他:“弗明言?”
他回头,我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我微笑着,却不可避免地哽咽了:“弗明言,我一直把你当成……当成……一个……很好的朋友!对,好朋友。你明白我吧?”
他脸上出现了讶异和困惑。
可是,他的脸上突然出现了我最不想看到的同情:“我明白。”
他走了……
我冲进我家门,我妈妈像根本没有闻到我身上的酒气,我头脑无比清醒,就好像我从来没喝过酒一样。
我和弗明言这算一了百了,这是最好的结局,我守住了我的尊严,却也得到了一切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