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的手已经很粗糙,被她摩挲着,戚夏忽然觉得心里暖暖又潮潮的。
这么多年,她都是独立生活,从未接受过来自于长辈的宠溺,她几乎要忘了自己也曾经是个小公主。
程潜之看着她们,心就像是被什么狠狠刺痛,他不想再看到这样的她们,生生地挪开话题:“嬷嬷,我不是交代过,让你请人来家里帮忙么?”
陈嬷嬷道:“我就和阿德住。平时也没什么事,正好今天摸摸这里,明天整整那里,权当活动身体了。这几天是刚好……”
程潜之眉毛一挑:“刚好阿德又闯祸……”
戚夏轻轻地扯扯他,这里还在久别重逢呢,怎么就不能不提最不开心的事。
陈嬷嬷忙道:“不不,阿德很乖的。他就是太乖,才老让人欺负……”
程潜之不以为然,刚想说什么,戚夏向他连连摇头:
陈嬷嬷对张新德显然是盲目地回护,她能久久地相信他,张新德自是做足表面功夫。
现在突然将张新德的假面扯下,且不论陈嬷嬷信不信,定然会给她造成极大的心理混乱,那又何必。
再者,张新德的问题在张新德自己身上;只要将他弹压下去,就能彻底地解决,陈嬷嬷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要紧。
程潜之亦不是不知这道理,只不过是陈嬷嬷,他就有点不想用“这样处理更合适”的方式。
很想同从前一样,有一说一,不掩饰、不迂回。
戚夏暗自轻叹了口气,站起身道:“嬷嬷你和程潜之很久没见了吧,我去洗杯子,你们先聊。”
第98章 姑娘,请帮嬷嬷一个忙
戚夏拿上茶盘去外面院子里的洗水池洗,把空间留给陈嬷嬷和程潜之。
待特地放慢速度洗好茶杯茶盘回到客厅,程潜之和陈嬷嬷已然缓解了因许久不相见而产生的生疏感,彼此亲近不少。
戚夏看着柔和下来的程潜之,禁不住想,如果他一直这样柔软该多好。
又聊了一会,程潜之看天色近午,便打电话安排湖畔酒店派车过来,将陈嬷嬷一并接到湖畔午餐。
吃到一半,程潜之的手机响起来,他一边接一边走出包厢房门,随手带上房门。
他走到离包厢远远的地方。
是张新德的电话。
张新德离家、两人错肩而过时,程潜之低声交代他两个小时后打电话过来。
电话那边的张新德当头便道:“潜之哥,刚才谢谢你了。奶奶身体不好,我不想让她知道我惹事了……我对不起她,我该死,都是我不好。”
他一上来就唱作俱佳地又是道谢又是低头,程潜之拿着手机,初时一句话没说。
张新德好说歹说半天,愣是不见程潜之有半分反应,这下是真慌了:“潜之哥,潜之哥你别生气,我说实话,我说实话……”
程潜之“哼”地一声。
张新德道:“我,我没得罪谁,就是……就是最近手头有点紧。所以就想问奶奶要点零花……”
陈嬷嬷曾对张新德予取予求,可不知从何时开始,张新德要钱就不太顺畅,除非,除非碰到有人“欺负”他。
他向程潜之解释:“其实我真没想和奶奶要十万这么多,就是着能要一点是一点,说得是夸张了那么一点点……”
程潜之冷笑地打断他:“阿德,有一件事,可能嬷嬷没告诉过你,你们现在住的这房子,产权不是她的;也就是说嬷嬷百年之后,你无法自动继承……”
张新德失声道:“这不可能!”
似是觉得自己表现得太过激动,忙又道:“不是,我不是肖想奶奶的东西,可……这不是拆迁房吗?怎么会?”
程潜之道:“因为嬷嬷和诚意集团签有合约,这套房子她只有入住权,当初拆迁补偿的70万,则抵押贷款后,作价300万 入股诚意集团,每月分红付息。”
“如果嬷嬷想退股,或是中止合同,又还想住这房子,就要补齐房款;否则,就得搬出去。”
程潜之的声音冷冰冰的,像台机器、一台只讲利益不讲情面的生意机器。
他没给张新德喘息的机会,继续道:“你应该清楚,这套房子现在的市值在500万以上。以你的能力想要拿到这房子,难。”
“至于入股诚意集团的70万,我大概算了算,嬷嬷养老得用,百年之后办丧事还得用一些,将将够用。”
也就是说,张新德现在敲到的都是陈嬷嬷的私产;
陈嬷嬷一年一年老去,她的私产又够他挖多久呢?
张新德嘴硬道:“奶奶养老送终,自然是我来负担……”
“你负担?”程潜之冷笑道,“阿德,你的花言巧语尽可以多多用在嬷嬷身上,但是我,你觉得我会信吗?”
张新德:“……”
程潜之:“嬷嬷的养老送终,的确该你来负担。我给你一个承诺,我每个月付你两万,嬷嬷活多久,我就付你多久。”
“嬷嬷百年之后,你若想要这座房子,我可以根据你的表现酌情考虑。”
张新德犹如吃着了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却又不敢表现得太高兴,忙不迭地道:“潜之哥,那怎么好,本来就应该我照顾奶奶。”
程潜之轻笑:“那好,你来照顾嬷嬷,刚才的话我收回?”
张新德:“……”
忙收起小心机,老老实实地道:“不是……潜之哥,你也知道我不学无术,那个……光靠自己,实在是有心,有心无力啊。”
程潜之道:“我说过,你的花言巧语尽可以多多用在嬷嬷身上;用在我身上,我是会当真的。”
张新德飞快地道:“那我谢谢潜之哥!”生怕过了这村就没那店。
程潜之盖章安他心:“过几天,我叫律师过来跟你签合同;每个月,你必须向我报告嬷嬷的情况;如果嬷嬷过得不开心,我随时中止合同。”
张新德连连发誓:“潜之哥你放一百万个心,奶奶是我亲奶奶,我不孝顺她还是人吗?我一定会让奶奶开开心心,长命百岁,不不不,活到一百二十岁至少!”
程潜之“哼”地一声,口气不虞。
张新德慌忙拍胸脯保证:“潜之哥别生气,我不说这些虚的了还不行么!总之奶奶交给我,你放心!”
程潜之:“你好自为之。”语气依旧冷淡,不过表情明显松弛。
挂上电话走回包厢,他没有马上进门,而是先将门推开一道缝。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戚夏和陈嬷嬷。
她们头挨得很近,陈嬷嬷双目无神,可是表情生动,戚夏支着下巴认真地听她讲,好似在听什么了不得的故事。
程潜之的心柔软透了,他几乎不想进门,不想打断她们,不想停止这一刻的温暖。
他当然不知道,当他接起电话走出房间掩上房门,陈嬷嬷几乎是立即就抓住戚夏:“姑娘,请你帮嬷嬷一个忙。”
戚夏猝不及防,吓了一跳:“嬷嬷,嬷嬷你说,只要是我力所能及,我一定帮忙。”
陈嬷嬷担心程潜之很快回来,有心把该讲的话讲完。
可那几句话虽已在心中百转千折模拟了好久,事到临头,她竟然不知如何出口。
戚夏安抚地回握陈嬷嬷的手。
老人家深深地呼吸,问她:“姑娘,你知道我们潜之和徐家的事吧?”
徐家?
戚夏狐疑起来,她迟疑了下,回道:“知道一点儿,不是太多。他和我说过一点他父母的故事。”
陈嬷嬷原本就抓住她的手,这时不觉双手使力,戚夏忍住疼,悄声问:“徐家……怎么了?”
陈嬷嬷说:“潜之他爸爸妈妈当年和徐家的恩怨说来十分复杂。徐家于我有大恩,我不敢说徐家老爷子的坏话。但当初时,我私自放走潜之和他妈妈,的确有负于老爷子所托。”
第99章 他还不配
老人家说得十分混乱,戚夏只能管中窥豹、大致地去猜想当年发生的事。
而陈嬷嬷说着说着,浑浊的眼中竟似有水光溢出: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阿德这孩子,平时怎么闹我都由着他。可这回他惹上徐家!我听那个小混混说,徐家老爷子要阿德去坐牢……”
“可是,我怎么有脸去求徐家的老爷子高抬贵手!这么多年来,我连老爷子的面都不敢去见啊!甚至有时候,徐家少爷小少爷过来桃源村……”
陈嬷嬷说到这停了停,及时收住几乎脱口而出的话,转口道:“他们过来,我也当作不认识。”
戚夏何其敏感,尖锐地问道:“他们欺负你?”
“不不不……”陈嬷嬷连连摇头,“没有没有。他们没欺负我——当初的事是我对不起老爷子,我避着他们是应该的。”
“唉,阿德怎么就不能避开他们点儿!”
戚夏生生地将“阿德是在骗你呢。”这几个字憋回肚子,说:“这事儿嬷嬷放心,程潜之会妥善处理的。”
陈嬷嬷急道:“嬷嬷就是不想他和徐家再起冲突!”
戚夏很是意外:“嬷嬷……”
陈嬷嬷摇着戚夏的手,说:“一想到不知道潜之用什么办法去救的阿德,我心里就难受,可我又不敢问、不敢提。姑娘,你知道潜之会怎么和徐家谈吗?”
戚夏只好安慰她:“嬷嬷放心,据我对程潜之的了解,他不会和徐家硬碰硬的,他一定能让阿德毫发无伤的回来,而他自己同时全身而退。”
程潜之已经让徐家吃过很大的瘪;他虽然不介意继续找徐家的麻烦,但是张新德还不配他出手。
再说,程潜之应该也不想在现在这时候另生枝节吧。
所以戚夏笃定程潜之要解决这次的事,多半是从张新德身上下手;而事实上,程潜之也正是这么办的。
听她这么说,陈嬷嬷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戚夏问:“嬷嬷是担心强龙不压地头蛇,程潜之在这里会吃亏吗?”
陈嬷嬷道:“不是,嬷嬷从不担心他吃亏,嬷嬷担心的是他那不肯吃亏的性子。”
她抓住戚夏的手又紧了紧:“姑娘,好姑娘,潜之是我帮忙他妈妈养了几年的孩子,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他不会轻易地带人来给我看。嬷嬷知道,你是不同的。”
戚夏万万料不到老人家话风一转,转到这上头,一张俏脸刹时涨红,红得如桌上摆的大闸蟹。
戚夏解释道:“嬷嬷你真的误会了。我……我和程潜之只是工作关系上的朋友。”
但老人家固执起来完全不容她分辩:“姑娘,别害羞。就当你和潜之是你说的‘工作关系上的朋友’吧,那也请你帮个忙。”
戚夏:“……”
几年来与形形色色人接触的采访经验告诉戚夏:人若是认定自己的想法没错,就几乎不可改变、也听不得劝;
所以作为一个采访者、一个倾听者,她要做的不是辩驳而是顺从,顺着对方的话,让对方把想说的话讲完。
这也是一个被采访者、一个倾述者真正需要的。
所以戚夏决定跳过陈嬷嬷的执念,不去界定她同程潜之到底是什么关系,直指目的:“嬷嬷你说,刚才我就答应过,只要我做得到。”
陈嬷嬷道:“那嬷嬷就直说了。潜之是很可怜的,小小年纪没了父母,全靠自己打拼。这几年,他出息了,我很开心。”
“但是我也知道,这么多年来,潜之对徐家的怨气一直就没消过。我不希望他总是心里憋着这股怨气。”
戚夏极意外,她以为老人家要她帮的会是什么具体的事,却不料竟是如此空泛的一个心愿。
陈嬷嬷无神的眼对着戚夏,局促地等待她的回应。
戚夏:“可是……”
陈嬷嬷道:“潜之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主意太大,记仇。当年的事当中有些许误会他不理解。可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再怎么说,徐家也是他外家,是他世上唯一血脉相连的人。”
她浑浊的老眼中,再次泛起水光。
戚夏无法给予她确定的答案,谁又能对谁的人生和选择指手划脚呢?
她这么想,也这么说了。
陈嬷嬷似乎并不意外:“嬷嬷也不求别的,只求他安安稳稳地过,开开心心的活。那些从前的事啊,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过好现在的日子才最重要。”
戚夏默然……
陈嬷嬷虽然说的是程潜之,可听在她的耳中,就像是在对她说一样。
如果真能把从前的事全抛下——那又怎么能呢?是那些从前,成就了现在的她与他啊!
陈嬷嬷的声音愈发地悠远起来:“嬷嬷知道这是强人所难,嬷嬷也没脸多请求你什么,姑娘,我只请你在他想不开的时候多开导开导他、多陪陪他,行吗?”
戚夏心乱如麻,她自己尚不能开解自己,又怎么去开解别人呢?
但是面对陈嬷嬷的拳拳之心,那一声拒绝怎么都说不出口:“我试试,但不保证能成功。”
陈嬷嬷连连称谢。
戚夏说:“我和他是朋友,能做的我当然会尽力。不过嬷嬷,你才是他最挂意的亲人,你想他‘安安稳稳地过,开开心心的活’,首先你得让他安心,不是么?”
陈嬷嬷笑了,抹了抹眼角的泪:“是,姑娘你说得很是。”
又叹:“我们潜之真是好福气,有你这样的……朋友。姑娘,你别看他不是很爱说话,他其实心是软的,我记得他五六岁那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