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姜徳音抬起头,脸上露出一抹甜甜的微笑,两颊现出浅浅的酒窝,“但这些流言,也并非全是胡编乱造的。我确实父母双亡,今后也确实很大可能无法孕育子嗣…”
“阿媛!”陆安衍打断姜徳音的话语,他的眼里俱是隐忍的痛楚,他听不得她这般说自己,这字字句句都如针凿般,在他心里挖出一道道口子。
姜徳音看着陆安衍痛苦而自责的脸,心中苦涩不舍,但口中的话语并没有停下来,有些话是该说清楚。
“这些或真或假的流言,不是在今天才有的,十年里上京城中大家都隐晦地流传过一遍又一遍,但碍着宫中,并不敢大肆宣扬。现在我不过是添了一把火,让它们热闹起来,很快,宫中就会传口谕来,召见受了委屈的我,这样我的进宫将会是顺理成章。”
姜徳音笑吟吟地看着面色难看的陆安衍,眼中流动着莫名的伤感,偏了偏头,道:“安衍哥哥,你看,我也会谋算人心了,这样的阿媛,你觉得可怕么?”
陆安衍静静地看着姜徳音,终于忍不住低头呕出一口血,姜徳音惊慌地站起来,想要去找江醒,人才站起来,便让陆安衍一把拉进怀里。
陆安衍紧紧抱着姜徳音,呼吸间有几分急促,沉默了一阵,他忽然低低地开口:“阿媛,待你及笄,我上门提亲,可好?”
姜徳音一怔,面上露出复杂艰涩的神情,扯了扯嘴角,轻轻推开陆安衍,她注视着陆安衍的双眼,清冷地道:“安衍哥哥,我不可怜,所以你不用怜悯我。”
“阿媛,”陆安衍垂下眼睑,他的脸上有着说不出的温柔,浅浅的笑如三月煦暖的春风,“我喜欢你。”
与怜悯无关,与前尘往事无关,仅仅因为是你而已。
他的声音不重不轻,温和低沉,稳重中带着描绘不出的小心翼翼,苍白的面容淡淡地晕染开极淡的粉红,耳尖处红扑扑一片。
姜徳音注视着陆安衍,只觉得此刻的心仿佛泡在空中的蜜水里,甜滋滋却又空荡荡,那份小心翼翼的情感,听在她耳中,不自觉地泛酸。
她很想回应他一句“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想将“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的欢悦娓娓道来,可是他们之间又岂是两情相悦就可以的。
若她许了他,那要如何面对因伤成疾的兄长?他是陆尚书的长子,又怎么能娶一个丧妇之女,她甚至无法为他生儿育女。在这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礼教世界里,她又如何忍心让他孑然一身?
或许是太久没有听到姜徳音的回应,陆安衍抬头看向姜徳音,却见姜徳音泪眼朦胧,面上似喜似悲。
她笑了笑,笑得有几分苦涩,缓缓后退了几步,这短短不过几步的距离,似乎让两人隔了千山万水。
姜徳音沉默了许久,心慢慢平静下来,古井无波,抿着唇,貌似懵懂地道:“我也很喜欢安衍哥哥,安衍哥哥在我心中就如同兄长一般。”
陆安衍的脸青白得很,言语间显得有些勉强,轻轻地道:“我,明白了。对不起。”
听到这话,不知怎么的,姜徳音眼中酸涩不已,心中空荡荡的,难受得紧。
她背过身,声音里带着涩然:“安衍哥哥,我去换身衣裳,待会如果旨意到了,我就进宫去了,你好好休息,莫要担心。”
“好。”
陆安衍漠然看着姜徳音慌乱地离开房间,仿佛什么也没想,又仿佛装满了事情。
果然是太唐突了,他苦笑了一下。
第四十章 身份
“听阿媛说,你刚刚呕血了。”江醒沉着一张黑脸走进来,他不过是出去一会儿,怎么又出状况了。
“不妨事,是淤血,呕出来后胸口反倒没有那么闷疼。”
江醒踱到栾燕的床前,看了看依旧昏迷的栾燕一眼,确定脉象虽然虚弱但还算的上平和后,才又走到陆安衍身边,伸手探过他的脉,沉吟了片刻。
“问题确实不大,最近这段时间情绪上平和些。和你说过了,少思少虑。”江醒眼里满是嫌弃地叮嘱道。
他细细地盯着陆安衍看,陆安衍脸上的神色极差,忽然想起刚刚姜徳音脸上那不自然的神色。不知刚刚他们是谈了什么,两人的精气神似乎都耗尽了,那种从骨子里冒出来的疲惫和伤感明显地让人一眼就能感受到。
陆安衍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眼下带着青黑,他没有回话。良久,在江醒以为他睡过去的时候,忽然开口道:“姜大人这次的入狱是有预谋的,你知道,所以这大半个月来,才能稳稳坐在姜府里。你或许也透了几分给阿媛,并不多,所以阿媛依旧忧心忡忡,但却没有急不可待。”
江醒猛的一惊,而后双眼如鹰隼般锐利地盯着陆安衍,他没有想到陆安衍竟然如此敏锐,不过短短一天时间,竟然就想到这些。
“你在说什么呢?”江醒含笑问道,笑意没有到达眼底。
“所以,姜大人是皇家内卫,还是十三处的人?”陆安衍睁开眼,冷冷地望向江醒。
屋子里忽然很安静,在浓郁的药味里,江醒有些狼狈地避开陆安衍的双眼,他伸手揉了揉脸,带着几分讥讽的笑意道:“总归就是给皇帝卖命的人。”
陆安衍目光微凝,身上的力气好似抽空了一般,颓然地靠在榻上,察觉到江醒话里的深意,他估计人就是在堪称死士的十三处里,低低地道:“是四处、八处还是十三处?”
姜修竹不会功夫,但心思细腻,官至大理寺卿,能够去的不外乎就是分析情报的四处、探查隐秘的八处以及刑讯侦缉的十三处。
江醒避而不答,垂下眼,缓缓道:“你歇着吧。”
陆安衍沉默着,没有说什么,江醒不愿说,要么是不知道姜修竹具体在哪一处,要么就是姜修竹叮嘱过不让说,不论是哪一种,都掩盖不了姜修竹的处境堪忧。
“外面现在什么情况?”陆安衍面无表情地看着江醒,“不要说你不知道,我知道你有你的情报来源。”
江醒听着这话,想了一会儿,忽而笑了起来,笑容里带着一丝高深莫测:“你,凭什么让我说?”
他是敬重陆安衍,但是这不代表他会随意听人指挥,毒阎罗的反复无常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
过往这般和他说话的人,他早就一把毒药送人下黄泉了,若不是看在西境边民的份上,他怎么可能这么客气!
陆安衍皱着眉头道:“江公子,你没觉得不对劲么?”
“从你回京开始,这上京城里什么时候对劲过?”江醒盯着陆安衍的眼睛,轻声说道:“你为什么回来?”
陆安衍再次默然,江醒这话说的没错,因为棋局是从他回京开始就启动的,而棋局开始的那一刻,上京里的局面就变了,可是他不能说。
他抿了抿唇,沉沉地道:“过去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的情况。”
“不对。”江醒冷冷地反驳,“源头最重要。”
陆安衍很疲惫,他回望着江醒,一言不发,良久,才开口道:“我该回去了。”
江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撇了眼床上的栾燕,道:“你走,我就把人丢出去。”
陆安衍觉得很头疼,从他点破姜修竹的身份开始,江醒好像就变了个人,说话间绵里藏针,处处针锋相对。
看着陆安衍的神情,江醒淡淡笑了起来:“我本就是这么个性子,不过是阿修压着,这些年才显得和软了些。我敬你为边民做的事,好生相待着。平常我倒是常劝阿修说当年的事毕竟你也是苦主,苦主何必为难苦主?但想到阿修受的苦,终究和你有关系。阿修在牢里受苦,我想想,只觉得心中苦闷。不怼上几句,憋着就怕会不小心给你下狠手。”
陆安衍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江醒这话说的倒是明白,再思之阿媛刚刚的话语,心中纷繁的思绪被这些冲击地七零八落。
“外面是个什么情况?”陆安衍收了收心思,神色冷淡,又将话题转了回去。
江醒从陆安衍的话语里察觉到了一丝风雨欲来,他拉了一张椅子坐下来,正对着陆安衍道:“安静,外面很安静。”
陆安衍叹了口气,唇角泛起苦笑:“这么安静,太不对劲了,楚王、高阳郡主、皇上。”
“确实没有动静,只是……”
“嗯?”
“卫玠去了趟春风化雨楼,吃了一顿饭。”
春风化雨楼是酒楼,不过不是一般的酒楼,那是上京城的销金窟,在那里,只要你有钱,想吃什么想玩什么都有。
卫玠的母亲是皇商,有的是钱,他平时也会去春风化雨楼,所以他去并不奇怪,只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去,陆安衍只觉得有几分不对劲。
“高阳郡主出宫了。”江醒想了想,又接着道。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高阳郡主在宫外有府邸,虽然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宫中,但时而也会去府邸里住个三五日。
陆安衍按了按额角,脑中隐隐有一条线,只觉得缺了一块,让这些线没法连起来。
他苦笑着问道:“刑部大牢,有什么动静?”
江醒摇了摇头,刑部大牢一直是他盯着的重点,可是确实没有看出什么不对,他迟疑了一下,说道:“刑部大牢的一个牢头昨日抱病在家。”
陆安衍微微一怔,忽而有些走神,又问了一句:“卫玠去吃饭时,是骑马、乘轿还是马车?”
“马车。”
陆安衍听了这答案,没有再问,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麻烦盯着点高阳郡主的府邸,再帮我给陆府的严飞传个信。”
这一次,江醒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深深看了陆安衍一眼,淡然应道:“好。”
两人没有再说话,心思却是不由地转到入宫的姜徳音身上,也不知她入宫后是否顺利?
已然入宫的姜徳音收拾了纷乱的情绪,心中细细思量着接下来见了皇上该如何开口说明。走到半路,她心中忽有一种异样,觉得此次入宫与往常有些微不同。
她的五感较之常人要更敏锐一些,因此一路上她都感觉得到如影随形的注视感,直到她进了皇上的书房,这种紧迫的盯人感才消去。
书房里,没有燃碳,冰冰冷冷的。天已经黑了,屋里就简单地点了两盏灯,不会很亮,搭着这清冷的气氛,摇曳出一股冷峻的气息。
李明恪穿着一件单薄的常服,站在窗前,脸上一片漠然,服侍皇帝的内侍和宫女都安静地退了出去,负责安全的侍卫也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一定距离。
姜徳音福身一礼,开口道:“阿媛见过皇上。”
李明恪仿佛被惊醒了一般,回过身来,示意阿媛起身,对着姜徳音笑道:“不用多礼,朕不是说过让你喊皇兄么?”
姜徳音抿唇一笑,轻轻地道:“君臣有别,礼不可废。”
“阿媛,这次委屈你了。”
李明恪沉默了片刻,又接着道:“母后很挂念你,你最近就留在延禧宫里陪陪母后。”
姜徳音垂下眼眸,良久才缓缓应道:“是,阿媛明白。”
书房内安安静静的,李明恪没有说话,他似乎在思虑什么,姜徳音握了握藏着袖中的手,手心中握着一团纸。
“皇上。”
忽然,姜徳音重重地跪了下来,深深一叩首,道:“我知道兄长的为人,兄长绝不会做出贪赃枉法的事,请皇上还兄长一个清白。”
她抬起头来,眼中盈盈泪水,似乎是承受不住流言蜚语的委屈,忍耐了许久终于向皇上开口求个公道。
李明恪深深叹了一口气,上前扶起姜徳音,平静地道:“阿媛,你兄长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他的为人我自是相信,你安心在宫中待着,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的。刚刚海政司上贡了一批稀奇的海货,我让人送去你那里了,你去看看,是否喜欢。”
在这次的话语中,李明恪很自然地自称“我”。
姜徳音低头拭去眼中的泪水,轻轻地应了一声“是”,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又懂事地控制住自己,而后乖巧地任宫中内侍领了出去。
看着姜徳音离开的背影,李明恪的眼神沉沉的,他有规律地扣了扣桌子,谢奎悄然出现在桌边。
李明恪将掌心中的纸团递了过去,这是刚刚扶起姜徳音时接到的。
“很聪明的丫头。”
谢奎接过纸条,冷硬的脸上露出一抹赞赏。姜徳音并不知道皇上周边是否有特意留下的眼线,所以演了场戏,自然而然地将纸团递了上来。
李明恪微笑道:“确实是个机灵的丫头,这次倒是让她受委屈了。”
“扯到的不少,”谢奎将纸团掌平,然后放在桌上审视了一下,“但能动的不多。”
“这在预料之中,”李明恪平静地说着,“李家的人,蠢的都死透了。想当年他可是差一点就能坐上这个位置的,要不是母后谨慎,现在你的主子可就是他了。”
谢奎没有接话,慢慢收起供状,叹息道:“这次折了不少人手,还得多亏了陆将军,不然可就一无所获了。”
李明恪又沉默了片刻,脸色阴沉,眼里似愧疚似痛惜,幽幽道:“人怎样了?”
“之前没查到踪迹,刚刚从姜府得到消息,栾燕虽然保住了命,但人是废了。陆将军的伤也不轻。”
谢奎冷着一张脸,咬牙道:“太险了。”
桌上的灯火明灭不定,映衬着李明恪的脸晦暗不明,他没有露出任何动容的神情,但桌下的手蜷缩着紧紧的。他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很明显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大牢那边都准备好了么?”
“嗯。只等瓮中捉鳖。”
“利索点,断他一条尾巴。”
“是。”
第四十一章 环环相扣
刑部大牢外,一切风平浪静,进了里边,昏暗的烛火明明灭灭的。
卫玠从大牢门口出去,随意地看了看四周,俊雅的脸上带起一丝笑,身边的侍卫细致地观察了一阵,示意一切安全后,才拉开马车帘子,让卫玠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