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九鲤溪·四
这雕像并非可怕,而是太逼真了,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会张口说话。
雕像雕刻的是个老人,头发花白,眼神阴鸷,皮肤上的皱纹如同沟壑一般,眉目之间仿佛围绕着一股死气,老人只有左边的一半身子,右边的身子刻的是个怪物,眼里只有眼白,披头散发,黑发衬得皮肤惨白,牙齿也又尖又长,宛如地狱里爬上来的小鬼。
千辞忽然看到雕塑底部有几个小小的凹陷,再仔细一看,于人像下有一个浑圆的凹槽,而在鬼像下有两个这样一模一样的圆凹槽。
突然她眼神一凛,这难道是阴阳爻?
一点为阳,二点为阴。老人在昼,小鬼在夜。
她本以为山上的居民是黑衣人用来饲养怪物的“食物”,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鬼并非鬼,人亦非人。
千辞看向七叶,他也看清了这阴阳爻,但却没有一丝惊异。
千辞说道:“老二,去看看村子里面有没有贮存着食物的人家。”
“是。”
千辞又叫住他:“把你的披风留下。”
胡老二疑惑了一下,但还是留下了自己的披风。
七叶似乎有些累了,坐在了椅子上。
千辞走过去,本想给他披上,但七叶却突然握住她的手腕。
千辞说道:“我只是看你面泛潮红,多半是染了风寒之症,你若不喜旁人触碰,那我便道一声歉。”
七叶抬头看着她,眼里的情绪晦暗不清,最终他还是放开了手。
千辞笑了下,给他披上披风:“法师猜到了?”
七叶没说什么,算是默认。
她手指一下下的敲着桌子:“被饲养的不是怪物,而是这里的村民。”
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为何太阳落山后,进山必死无疑,为何迷路的行人深夜惨叫,那队商人又去了哪,一切都说得通了。
不到片刻,胡老二就带着几个人回来:“老大,一户都没有。”
果然。
没有人在知道自己日日吃人肉之后,还能状若无事般的一食三餐。
只是,一个人是怎么变成这种茹毛饮血的怪物,他们为何能在一晚上就消失的干干净净,一丝痕迹也不留下?
“到此为止。”七叶突然说道。
他又开口:“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千辞笑了:“都说娑罗佛虽千处祈求千处应,但却冷情冷面,做完好事之后转身就走,不受恩不承情,强大且无情,我看这传闻也并不可信。”
她接着说道:“晚了,从我扔出那片叶子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千辞歪着头看他,笑盈盈道:“而且法师已经猜出我的“千”字是哪个千了吧。”
七叶静静看着她,不置一词。
她接着说道:“此处虽偏僻,人烟稀少,但离秦淮却近,有人已经陷害到秦淮王府头上来了,我不得不管。”
不知为何,明明不合时宜,但她一眼就看见七叶搭在桌子上的手。
手指修长,骨节明晰,若不是手腹上的老茧,怎么看都不像是习武之人的手。
她不经意间抬眼,正撞进七叶眸色深深的眼里,呼吸突然漏了一拍。
七叶收回目光:“施主执意如此,贫僧无话可说。”
他走向屋外,在门口时停了下来,微微侧身,说了句:“幽谷花。”
千辞怔了一怔,突然笑了。
苍梧山是以山上那棵活了上百年的苍梧得名,正是千辞当时藏身的那棵大树。而幽谷花常攀附于苍梧,这种花,能够以血液为养料。
苍梧树上缠着密密麻麻的藤蔓,已经看不出一丝树身本身的颜色,本来生机勃勃的颜色现在却仿佛像淬了毒一样,令人心寒。
“我听说过幽谷花这种植物,花粉研磨后可做化尸粉,藤蔓又能吸食血液,确实是毁尸灭迹的好东西。”
七叶说道:“昨晚我在山上。”
千辞说道:“那法师见到那黑衣人了?”
七叶点了点头,说道:“那人本被降服,但我一时不察,让他吞药而亡。”
千辞心里咯噔一声,七叶武功高超,只几招便已降服那人,断不会一时不察,除非这人是经过这种特殊训练的暗卫。
突然,一枚毒箭直直的冲着千辞刺来,她本想使轻功避开,但七叶更快一步,只提棍轻松一挡便卸去力道将那短箭拦下来,斜斜的插入大树中,几乎是整支没入,千辞甚至没看清他怎么动的手,只觉得动作干净利落,十分好看。
胡老二反应迅速,立刻喝道:“保护老大!”所有人拔出刀剑有序分散在千辞周围。
随着毒箭射入树发出一声闷响,无数黑衣人出现向他们涌来,千辞皱眉:“藏多久了?”
七叶应声:“刚至”,声音与平时无异,但千辞就是从中听出了那么一抹不屑。她勾起嘴角,冷笑道:“偿命的,来了”
千辞打落几个人,虚踏几步便来到屋顶,打眼一看,发现竟有足足上百人。她抽出鞭子用力一打,将屋顶上几个黑衣人抽倒在地,她心里有气,鞭子抽的一点不手软,专挑人要害处挥,角度刁钻,手法毒辣,那一声声划破空气带起来的呼啸声和抽在人身上的噼啪声响交织在一起,令人心悸。
不少黑衣人趁着他俩说话的空当又冲上来,见她使鞭,都打起了近战的主意,不过千辞并没那么好对付,总是在他们即将要靠近的时候,千辞要么就一鞭子劈头盖脸的打下来,要么就转身飞走,落到别处。
如此几次,有个黑衣人忍不住了,大喊着挥刀冲上来。
千辞手起鞭落,利落的给了他一鞭子,正中红心,那人立刻皮开肉绽,脸上的面罩都要挂不住了。
胡老二瞥了那边一眼,有些心惊,他从未看见她这般耍鞭,以往哪怕身处险境也是磊磊落落应战,虽说俏皮话不少,但真动起手来从不戏弄对手,也不随便取人性命,看来这次是真的恼了。
耳边突然有鞭声呼啸而至,胡老二并不躲,只见那鞭子擦着他耳边过去,正中他身后的偷袭者,他抬眼看去,千辞手持烈阳鞭,整个鞭身蔓延着火红的纹路,与她一身红衣相得益彰,十分的落拓潇洒,也足够招摇嚣张。
她一边应付着缠上来的人,一边骂他:“发什么呆!不要命了吗!”
他挥手砍了个人,说道:“是属下疏忽。”
千辞正提着气运轻功,数十枚毒刃这时直直的冲着她的后背而来,她侧身躲闪,却无法再自如运轻功,数名黑衣人又缠斗上来,着实有些吃力。身侧一个身影闪出,耳边传来一道淡淡的声音:“小心。”
第5章 九鲤溪·五
七叶拦下这波毒箭,又逼退了缠上来的人,千辞见他的动作干净利索,不由得赞赏:“法师真是好身手,若是日后有机会,我可得好好讨教一番。”
七叶轻松的挡下了千辞这边所有的攻击,抽出空隙回头看了她一眼,答道:“好。”
千辞没想到他就这么答应了,愣了一愣,忽的瞥到七叶来的方向,不觉眼角一抽,那场面可真是壮观,地上歪七扭八的躺了一地,就连他们站的这块地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许多人,叠罗汉似的堆着。
她面上爽快的应着:“哈哈,一定,一定。”声音却渐渐有些心虚的弱了下来。
当千辞又一次将那个孜孜不倦的黑衣人抽到树上时,她转了转自己有些疲惫的手腕:“这些杂碎怎么还没完了?”
那人挣扎着又想起身,千辞直接一脚踩在那人胸口,千辞抬眼看去,正看见七叶打了这么久依旧不慌不忙,游刃有余,招式轻松写意,仿佛不是在打架,而是在竹林漫步。
她看着七叶手里干干净净的紫竹棍叹了口气,还是不能在和尚面前杀生,再损了人家的功德。她俯身看那黑衣人,勾着一抹笑悠悠的说:“今天我不杀你,只不过告诉你主子,下次多找些成器的家伙,不然我都替他丢人。”然后脚上稍一用力,那人一翻白眼晕了过去,也不知道是被踩的还是气的。
这时,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老大!俺屠三来救你啦~”
一队人马跟在屠三身后疾步而来,屠三拿着两把斧子,随手砍飞冲上来的黑衣人,眼里的疲惫都挡不住他见到千辞的激动,就冲着她飞奔而来:“老大,俺来啦。”
千辞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可以啊老三,一天的脚程,你五个时辰就到了,有长进,待我回去定重重赏你。”
还没说完就被听了千辞一顿夸于是乎满血复活的屠三打断:“孙子,就让你们爷爷俺教教你们啥叫尊重长辈!看斧!”
千辞:“不错不错,功夫也进步了,回去一定得赏,得赏,哈哈...”
刚想挥鞭,突然余光看见有个身影在身后一闪而过,却在树后面消失了。
千辞皱着眉跟上,踩了踩地上的草皮,了然一笑。
她脚下运力,轻轻一踩,那草皮向里凹陷下去,原来草皮下是块木板,木板被千辞的内力震碎,豁然出现一条密道!
“老二老三,山下客栈见。”千辞喊道。
“是!”两人齐声回答。
她转头又朝七叶喊:“法师啊,打累了吧,我带你去散散心啊。”同时手一甩,鞭子飞出去缠上七叶的腰,七叶有些惊讶的抬眼看她,她笑嘻嘻的回望他:“法师可否赏脸与小生同游啊?”
她手上一用力,七叶还真就被她给带过来了。
千辞怕他站不稳,扶了一下七叶的手,转头冲着他笑:“走了。”
七叶看了她一眼,很快的撤回自己的手,自顾的走进密道,留下笑意不退的千辞。
七叶在袖子里拿出个火折子点了,照着脚下的路,这条密道挖的并不讲究,甚至还堆着大大小小的土块,但是出奇的宽阔,两个人并肩走在密道里并不拥挤,密道很明显的是个斜坡,通往何处无从得知。
“真没有想到仅仅不过三十人的村庄竟然挖了这么一条密道,只可惜啊,”她叹了口气,“没来得及。”
千辞一转身就发现七叶脸色苍白,头上全是薄汗,摇摇晃晃,眼看着就要倒下,她赶紧扶着他,把他的手搭在自己肩上,不至于摔倒。
“你,你别晕啊,”千辞有些不知所措,“怎么说倒就倒,你没事吧”
七叶半阖着眼,有些费力的说:“无碍,只是有些乏力,一会儿就没事了。”
“你中毒箭了?”千辞心里着急,手上就忘了规矩,伸手就去摸他身上有没有受伤,七叶大半个身子都压在她身上,她嘴上叼着火折子不能低头,手就没了准头,也不知道摸到了什么,耳边突然传来七叶一声压抑的喘息声,“...嗯”
千辞不知所以,叼着火折子含糊不清道:“怎么了,受伤了?”
七叶算是彻底清醒了,他皱着眉转头对千辞说:“...别乱碰。”他声音因为生病有些沙哑,而且他和千辞本来靠的就近,这么一转头,说话的热气全都洒在千辞颈窝处。
千辞僵了一下,飞快的撤回了手:“行,不碰,我不碰。”
刚说完,又觉得肩膀一沉:“哎,你别睡啊,我给你讲故事,你别睡,行不行?”
七叶迷迷糊糊的应道:“嗯?”
千辞有些艰难的拖着他向前走,开始絮絮叨叨的讲,“那就从我七岁那年开始吧,算你运气好,能听到我的丰功伟绩......”
第6章 九鲤溪·六
“...你当时是没见,那小姑娘柔柔弱弱的,哭的梨花带雨,我又见不得女孩哭,所以直接一鞭子朝那小子挥过去了,你说我也没想打他脸,他自己凑过来挨打。还到我爹那告状,就因为这我还跪了一晚上祠堂。法师,你说他是不是欠揍”
七叶虚弱的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嗯”。
“对嘛,我就知道咱们肯定英雄所见略同,这种以为自己有个当官的爹就能横行霸道的小混蛋,给他一鞭子真是便宜他了。”
千辞背他走了这许久的路,也是两腿战战,大汗淋漓,抬眼看见不远处有光亮,心里松了一口气:“不过法师啊,你这身子还真是禁不得一点风寒,比我们秦淮画舫上最漂亮的姑娘还娇气。”
七叶一路过来神志不清,只剩下一丝清明,只觉得耳边聒噪的很,他动了动唇,吐出几个字:“麻烦施主了。”
千辞向上拽了拽他的胳膊:“不麻烦,世间人有千千万,能认识法师是缘分,能这么走一遭更是老天给的机缘。”
“不知道法师去过秦淮没有,我们那有最俊的姑娘和最醇的酒,若是有一天你来,我带你去赏画舫凌波,桨声灯影,如何?”
她想了想又接着说:“不过我们那天气晴日不多,雨季又潮湿阴冷,你去了肯定不到两天又要生病,你身体本就不好,还是莫要去了,嗯,不去更好些。”
七叶听到这儿,不由得轻笑一声。
他眉目生的凉薄,面色常年苍白,不笑的时候就显得冷寂,像腊月初七清晨落在梅花枝桠的第一片雪,化不了,落不下,清冷的很。但他就笑了那么一下,千辞立刻觉得哪怕是秦淮满簇的换锦花开也不如他笑起来好看。
千辞见他笑,不自觉的笑意也染上眉梢:“你笑什么,没骗你,我们那真的很好很漂亮。”
他一抹淡淡的笑容勾在嘴角,看的千辞有些不自在的咳了一声:“你再坚持一下,我们马上就能出去了。”
两人终于走出了隧道,拨开洞口遮挡的杂草,视野豁然开朗,借着明朗的月色,可以看到一条溪流潺潺流过,远处是高耸入云的一座座山,千辞让七叶靠到溪边的一块石头旁,说:“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取点水。”
千辞摘了片叶子去溪边掬水,她环顾四周,背面的山峰刀削一般,正是他们刚下来的那座山。他们应该是来到了九鲤溪的上游,顺着溪流走应该就能走到九鲤溪村。
“来,喝口水。”千辞扶着七叶起来喂他喝水,可七叶喝了一口之后猛咳起来,千辞给他顺气:“你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