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休息一晚便无事了。”千辞听他声音十分沙哑,一点不像没事的样子,她的手探上七叶的额头,竟然这么烫!
要从这里走到有人家的村子应该需要不少时辰,更何况这半夜三更的去哪找个愿意收留他们的好心人家。
“等你说有事,我应该就能直接给你烧香了。起来,别在这儿睡,我们去前面的屋子。”不远处有一个破烂的小木屋,可能是哪个猎人打猎时搭建的暂时木屋。屋子虽然破,但是里面桌子椅子什么的倒还齐备,千辞费力的把七叶拖到那张床上,又急忙点了床头旁剩的半截蜡烛,再看他时,那脸红的把千辞都吓了一跳:“你倒是能忍,烧成这样一声不吭。”
她看这屋子里什么能用的都没有,掀开自己的外袍,就将里衣撕了一块,又跑去溪边沾了水,轻放到他额头上。两人身上都没带什么药物,这烧只能靠千辞一次次的换新的凉巾才行。就这么忙了一个多时辰,七叶的烧才降了一些。
千辞也累的不行,跑了一天还没歇住脚,她伸了个懒腰,坐在桌子旁托腮看着稳定下来陷入熟睡的七叶,喃喃道:“这还是我第一次伺候人,哎,这你可得多买上几壶酒我才不亏...”
在睡梦中千辞又梦见七叶又烧起来,怎么也没法退烧,她一激灵醒了,见蜡烛只往下烧了一小段。她探七叶的额头,皱起了眉,怎么这么冰。
这屋子里连床被褥都没有,她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给他披上,可五月初夜里本就冷,这根本无济于事。
千辞皱了皱眉,若她是个男子一定义无反顾与他相拥取暖,可这...
不知何时七叶醒了,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袍子,又看她神色中的犹豫,开口道:“这病我自生来就受着,睡一晚上就无碍了。”
千辞狐疑:“真的?”
七叶点头。
千辞在屋子里转了转,然后在他床前站定:“不行,我怕要是信了你的话,明年这时候就给你烧纸。”
七叶说道:“搭救施主不过是顺手,你不必挂念。”
“哦,你不说我都忘了,你还救了我。”
“......”
“你睡里面还是外面?”
“不必...”
“那我睡外面了。”
“......”
见她真的作势要躺下,他又开始咳,这次比之前咳得都要厉害。
她忙给他顺气,说道:“我这人最见不得别人受苦,就塞给路边的乞丐俩馒头,我都怕被人抢了。再说你还救了我,我要是眼睁睁的看着你难受一晚上,那岂不是太混蛋了。”
“你怎的...咳咳...不顾及你的名声?”
千辞听了这话,不以为然:“名声这东西,不能吃喝,也不能用度,倒像把枷锁,徒给人身上加了累赘,与我而言,只求问心无愧,潇洒世间,虚名什么的,最为无用。”
“施主看的倒是通透,”他声音沙哑不堪,面色十分苍白,“不过你我不过认识短短几个时辰,我是好是坏,你一概不知,怎么求那问心无愧?”
“说来也不怕法师取笑,我见法师可是...一见如故,”她笑了笑,“行了,法师莫要再论,我虽是女儿家,但好歹也有功夫傍身,你这个样子我尚且还是可以挡一挡的。”
“还是说,”她缓缓低下身靠近,“法师怕...克制不住?”她眨了眨眼,笑意盈盈。
“你...咳咳”七叶没想到她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冷不丁呛了一下。
“啧,这可不行啊,和尚不是最讲究六根清净,法师怎么能有这种想法呢?”
“姑娘请自重。”七叶的语气重了些,但并未起什么作用,她反而越靠越近,眼见着两人就只有一掌的距离,七叶被逼无奈,只好侧过脸去。
千辞见机立刻一手刀砍了下去,他生着病,又未曾防备她,被她砍晕过去。千辞松了口气,要找个机会可真不容易。
她拥着他冰凉的身子,面色复杂的看着他那张脸:“上赶着给你当暖炉还这么多话,搞得我跟强抢亲的土匪恶霸似的...哎,算了,念在你是个病人,不跟你一般计较。”
她又想到了什么,抽出一只手戳他的脸:“现在可不是几壶酒就能赔我了,要给我摆一桌宴席,鲈鱼我要清蒸的啊,记住了,不过看你穿的破破烂烂,吃饭还要化缘,也不知道买不买得起......”
夜里依稀已经有了些蝉鸣,月光透过窗户零零散散的洒在地上,显得安谧又宁静。但床上本该熟睡的七叶却悠悠睁开了眼,眼神清明。
他半阖着眼,侧头看着千辞沉睡的容颜,眼神变化莫测。片刻后,他收回了眼神,将自己身上的衣服披在她身上,随后将蜡烛熄了,拿了紫竹棍静悄悄的出门了。
第7章 九鲤溪·七
次日醒来后,便成了千辞见到的这幅样子。
那人默默吃完了所有果子,开了口:“多谢。”声音很是沙哑难听。
千辞问道:“请问阁下尊姓大名啊?”
那人依旧警惕,只说了两个字:“藏禾。”
千辞做了一揖:“在下千辞,字寻川。”
“阁下引我们来这里应该是有事相商吧。”
藏禾有些惊讶:“你不怕我?”
千辞答道:“为何要怕,除去这身狰狞相貌,你与常人有何不同?”
七叶看了她一眼。
她接着道:“并且,我看你这身上的伤口和口中的牙齿,皆是你自己伤的吧。”
藏禾点了点头。
千辞说道:“该被打杀的是那些丧尽天良的黑衣人,你想做人,那就是人,他们才是该被拉进黄泉的鬼。”
藏禾紧紧攥起了拳头:“谢谢你们帮我手刃了敌人,但我不能说。”
千辞静静的看着他,一村人如今已经尸骨无存,藏禾已经没有什么顾虑,却怕牵连他俩仍然不说,看来这背后之人还真是只手遮天。
“还请阁下听我一言,这行走江湖呢,讲究的就是一个义字,你不言是自己的义,但与我们而言,却是不义。”
千辞示意藏禾:“你可知他是谁?他可是大名鼎鼎的‘娑罗佛’,惩恶扬善不在话下,又是朝廷上的国子祭酒,皇帝也要听他的话的。”
藏禾狐疑的看向七叶。
千辞冲七叶灿烂一笑,在两人的注视下,七叶点了点头。
“所以你不必有什么顾虑,说清楚来龙去脉,我们才能为你的亲人报仇。”
藏禾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开了口:“其实我已经六十二岁了。”
“因为二十多年之前的战乱,我们搬到了山上,却没想到十年前...”
十年前,藏禾的村子迎来了几个不速之客,从那一刻起,这个像桃花源的村子沦为了地狱。他们用村里的孩子胁迫村民,每天逼他们吃药,禁止他们下山。
一开始,村民们虽然觉得很害怕,但身体上并没有出什么问题,那些人还会每天供给他们食物,甚至会把新鲜的猎物放在门口。但渐渐地,事情变得可怕起来,所有吃了药的人,在黄昏之后变得越来越暴躁,力气也越来越大,但最可怕的是他们疯狂地想要喝到腥红的血液,撕扯新鲜的猎物。
本来事情还没有那么糟糕,他们还能控制住自己,还能保持理智不去伤害别人,直到一个黑衣人带回来了一具尸体,那是一个人,是个商贾。然后局面就一发不可收拾,他们就像疯了一样去撕扯那个人的尸体,去饮血吃肉,所有人就像一群畜生一样,而那群黑衣人就站在旁边,冷眼旁观。
山下的传言也开始蔓延,总有人好奇,上山来看,但他们后来都死了。久而久之,再没人敢上来。
“当然,也有不少像你们这样的人来到这里,说要帮助我们逃跑。我记得有一次差点就成功了,是一个姓顾的大侠,他很厉害,我们当时都已经跑到半山腰了。”
藏禾嘲讽的笑了一声:“他们就在那里等着。”然后他的眼睛逐渐红了,眼泪开始在眼眶里积蓄:“他死了,死了啊。”他声音都在颤抖,紧紧地攥着拳头,长长的指甲嵌入手中,有血不断地流下来。
“那些人断了他的手足,然后什么也不做,就等着太阳落山...我,我们....”千辞闭了闭眼,已经知道最后的结果,她走上前,按住他的肩膀:“别再说了。”
藏禾抬起眼,对着千辞笑了:“他被我们活生生的撕扯,生食。”千辞说不出那是怎样的一个笑容,她长这么大,从未见过有人露出这样的笑容,满是绝望,无可救赎。
“我只记得他死前说过一个名字,叫做顾秋让,想来是他的亲人,若两位能遇见这个人,请告诉我,我愿意以命相抵。”
他接着说:“我不知道他们背后的人是谁,一开始也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现在我明白了。”
“我已经六十二岁了,可随着一天天的吃药、吃那些东西,我发现自己在一天天的变年轻。”
“他们想做长生药,就为了这个荒唐的理由,”他哼笑了一声,“我们都变成了这样不人不鬼的东西。”
千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当你面对的是“为时已晚”这四个字时,所做的一切都充满着深深地无力感。
“藏禾,你若是不嫌弃,就跟我走吧。我一定会找出背后之人。”
但藏禾却缓慢但坚定地摇了摇头:“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能走,这里有我的亲人,有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村庄,即使再也回不去,我也得在这里守着。至于背后之人,如果可以我肯定想手刃仇人,但我已逾花甲,我不能走,也走不了。”
“希望你们能顺利找到那个背后之人,那我也就死而无憾了。”
千辞还想再劝,却被七叶拦住了。
七叶对藏禾说:“贫僧为你的亲人朋友超度。”
藏禾笑了笑:“好。”
第8章 九鲤溪·八
晚上。客栈。
“老大,这儿!”屠三正愁眉苦脸的喝着酒,一抬眼看见千辞走进来,顿时把碗往桌上一扔就兴奋的喊起来。
“诶呦,老大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可让俺这般好等。”
屠三不停的小声抱怨,还不忘偷瞥站在旁边的七叶,看七叶并不看他,于是飞快的问了一句:“这小子没欺负你吧。”
胡老二推了推他。
屠三立刻喊道:“二哥你推俺干啥,俺不过就是关心关心老大嘛!怎么?就允许你跟着老大走南闯北,还不允许俺老三接风洗尘呐!”
千辞揉了揉额头:“行了,吵吵闹闹的像什么样子!那些黑衣人都解决了吗?”
屠三道:“老大放心,一个不留。这些弱鸡崽子我们还是能对付得了的。”
千辞点了点头:“我看天色也不早了,劳烦各位兄弟挂念,大家都睡觉去吧,明天还要赶路。”
“是。”
千辞的屋子在走廊的最里面的一间,她经过七叶房间的时候,发现门只虚虚掩了一扇,她走上前本想帮他把门关上,一抬眼却看到七叶正裸着上身。她下意识就想转身,但动作却在看到七叶的后背大大小小的伤疤时停住了,最明显的右肩下的伤疤,是明显的烧伤后留下的伤疤。
七叶的身体并不单薄,因为常年练武,身材匀称结实,大概只是因为面色常年苍白,所以总给人一种病弱的感觉。此时他已经将白日里用的木簪取了下来,一头长发松松散散的倾散在身后,像一匹上好的玄色绸缎。他侧着头,清晰的侧脸剪影在柔和的灯光闪烁下显得没有那么的冷淡。
察觉到身后的目光,七叶转头冷冷一瞥:“谁!”同时拿起旁边的衣服披上起身。
千辞倒是没有半分被发现的窘迫,悠悠转身:“我是看你门没关,没想到冲撞了法师。不过法师这是受伤了?”
“没有。”
千辞以为他是因为昨天晚上的事还郁结于心:“法师别这么快拒绝我啊,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这我昨天晚上那是出此下策不得已,你就念在我好心替你暖了一晚身子莫要再生我气了,我在这给你赔罪行不行。”
殊不知她这一句“暖了一晚身子”是多么暧昧至极。七叶听她说完这些话,直接就要关门。
“诶诶诶,别关啊,有正事,正事。”千辞急忙转身,把自己在楼下要来的酒壶卡在门缝里。
“都是一起打过架的朋友,法师这样不留情面可不太好啊。”千辞笑嘻嘻的看着七叶,七叶关门也关不了,只好放弃。
千辞说道:“长生不老药,世上真的有这种东西吗?”
七叶缓缓点头。
千辞来了兴趣:“可变成那般不人不鬼的样子,长生又有什么意思?”
七叶答道:“没有药引。”
“药引?”
七叶却不再说了。
千辞挑了挑眉,明白了他什么意思:“法师觉得这幕后之人是谁?”
七叶道:“朝堂内外,不过五人。”
千辞挑眉:“法师就如此确定?”
七叶淡淡的说:“即使另有他人,五人之中也定有一人施以荫庇。”
千辞定定的看着他:“朝堂内外,不过五人。无外乎王佑德王左丞,唐不咎唐右丞,大将军秦束薪,宦官刘寅,还有...秦淮王。我说的可对?”
七叶并不说话,只捻着手上的佛珠。
千辞眼神有些玩味,这人说他戒心重吧,偏偏她问什么他都答,可要说他没有戒心吧,偏偏丝毫没有打消对她爹的怀疑。
七叶静静的跟她对视,千辞笑了笑,“罢了,现在说这些话也无半分用处。不过法师还要在此地停留吗?”
“明日一早回京。”
“你的伤怎么样?”
“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