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丢丢:“因为他心是真大啊。”
宋沉舟:“不对,因为他觉着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吧。”
半树斜阳满树蝉,一映冷月上山峦。天际云霞豁然清晰在眼底,今年的秋日要来了。
第22章
这阿婆该不会是什么成了精的精怪吧?
葛家庄是临原的一处村子。
临原在封安以北还要北的地方,隔着归云山和枕江城,再过了凤凰山,才是临原。
宋沉舟骑在马上溜溜达达,抖着帕子擦了擦汗,然后夹了夹马腹,奈何这马儿依旧不慌不忙散着步,被易小凉落下了许多。
晨光熹微间,一袭红衣的易小凉骑着一匹白马破雾而来,白马行至宋沉舟跟前骤然扬起前蹄,她高高绑起的发尾摇晃不止,脊背挺直,逆光里眉眼似带晨露。
白马红裙将晓剑。宋沉舟终于晓得为什么会有此种说法了,此时情景任谁瞧上一眼不是经久难忘,二哥哥当年离经叛道之前,应当也是真心实意仰慕过吧。
易小凉折回来,随了宋沉舟的速度:“宋雪人,你走这么慢是要化了吗?”
因为宋家在临原,再加上考虑到涑河山庄养了宋雪人这半拉多月确实有些困难了,易小凉便带着他一同前往临原,一路上磕磕绊绊走走停停,本来她一个人快马加鞭走个三四天便到了,托宋沉舟的福,这一趟走了足足六天,终于在日沉西天前,在去葛家庄的岔路口上与他分道扬镳了。
宋沉舟咬着袖子朝远去的红衣姑娘挥手:“我回家知会一声就去葛家庄找你!”
易小凉背影一滑,险些从马背上颠下来。
苏无回推开窗页,傍晚时风卷起发丝掠过脸颊带起一阵细痒,院墙外忽然飞起几只雀鸟扑棱棱地落到旁处去了,惊了雀鸟的人翻上墙头沿着院墙行了几步,然后跃到了小院中植了那棵桃树上。
苏无回皱了皱眉:“那树枝桠细弱,你莫要踩坏了我的树。”
树上少年一撩左额的头发落到窗前:“忒伤我心啊,树要紧还是我要紧?”
“树重要。”苏无回一脸嫌弃合上窗,走去打开门,“近来可都还好?”
“你问我?”孟旧柏叼着一朵随手摘的野花进了门,“我好的不能再好了。”
他径自坐下,捞起斟好的茶一饮而尽,“贺知江临死前也收到了一封信,你猜信上写了什么?”
苏无回坐下,没有言语。
“汗青万卷,寒铁三尺。”孟旧柏一只脚踩在椅子上,右手搭在膝盖上头,左手中的茶盏慢慢浮现出几道裂痕,眼底万丈云霞滔天,“又是这句话。当年……”
要怎么来说当年事呢,远归的少年拎着一路上攒下的礼物站在家门前,满腔的思归被灼目的烈火仓促烧尽,将他心头的眷恋断了个干干净净。
孟旧柏已很久没有再撕开结痂的伤处,如此细致地窥探血肉纹理了,他一如十五岁时抱着双膝道:“小回,七年了。我总是梦见阿爹站在火海中浑身是血,他伸手掐着我的咽喉叫我报仇,可是每当我问他仇人是谁,他的身影便如灯烛一般灭了,只剩下我一个人。”
苏无回右臂上仿佛又传来被火舌舔舐的疼痛,仿佛又瞧见那些人掰开他的嘴巴强行灌药,然后他们站在一旁瞧着他蜷成一团忍着摧心裂肺的毒,瞧着他体内的真气似幻化成一条条水蛭钻入心肺,游荡啃噬,来回不休然后爆裂,毒素随着他强行运气宛若荆棘在周身游走,将他的筋脉绞成废墟,他再也没有力气提起手中的剑,耳边逐渐交织起刀剑声与血肉撕裂的声音,这一切逐渐又被火声吞没,涤荡,就像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断壁残垣里拼尽魂魄里最后力气睁开眼的少年,朝着跪地嚎啕的少年伸出染尽血色的手,身后风火烈烈无止休吞噬着一切。
十五岁的苏无回从鬼门关挣扎出一口声息,将那封拜门帖递到了孟旧柏手中:“你……终于……回来了,阿庭。”
那没有落款的帖子上只写了一句话:汗青万卷,寒铁三尺。
“小回,我在外头遇见涑河山庄派出去找易溪亭的人了。”孟旧柏已收敛了方才裂痕般的神色,靠在椅背上,“若当初易溪亭收到的信上也写了这句话,他八成是凶多吉少了,你……没有告诉易小凉么?”
苏无回摇摇头。
孟旧柏极快地恢复了拓落不羁的神色,起身踱了几步:“小回,你这次找我有何事?”
此时已是薄暮耿耿掩炊烟,易小凉牵着马站在村口似远归人近乡情怯一般四下环顾,一旁草塘里蛙声起伏,有稀疏寥落的村民下田缓缓归来。
目及之处不过是寻常村子,为何那人要约到此处一叙,究竟又是谁找她一叙,如今她浑无头绪,除了先在葛家庄落脚等着也别无他法。
易小凉牵马行了几步欲要跟前头的一个汉子搭话:“这位阿兄……”
那汉子回过头来,些许浑浊的眼神茫然了片刻似火苗陡然稳住,厚唇咧开笑,说了一句让易小凉摸不着头脑的话,他道:“你可算是回来了。”
“可算是?回来了?”易小凉心下过了一遍这几个字,不觉疑惑,“阿兄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怎么叫阿兄。”那汉子先是责怪一句,遂笑得开怀迎过来,熟络地伸手牵过易小凉的马,“阿花这是说得什么话,我哪能不认得你,怕是你要不认得我了。”
“阿……花?”易小凉拧着眉头,关心的重点直接跑偏,心道这破名儿跟老纨绔一脉相承,“阿兄怎么称呼?”
汉子连连摇头,语气颇为自嘲:“阿花你是出息了啊,我怎么还指望你能认得我,我是你山生叔,怎么还一口一个阿兄叫着。”
易小凉一边留心记着路径一边问:“山生叔,我们现在去哪儿?”
“阿花啊,你总不能连相依为命的阿婆都不认了吧。”山生责问道,“你阿婆盼着你回来都快盼瞎了眼,你个没良心的。”
易小凉顿时觉得冷风嗖嗖入颈,脚底板窜上一阵凉意来,她阿婆在生下她娘亲秦素时便过世了,如今都多少年了,真要盼着她回来也是个相当精彩的鬼怪话本子了。
“呦,阿花回来了。”一旁经过的扛着竹耙的妇女亦热情地跟易小凉打招呼,满面淳朴浑然不假。
若是认错,一两个人认错还说得过去,可这一路行来,凡是村里遇见的无论男女老少皆熟稔地同她打招呼,仿佛她本就是生活在葛家庄外出归来的人一般,可这些人她分明一个都没见过!
这是扎进狐狸窝了?易小凉满脑子从前看过的山精鬼怪故事,揣着一肚子的困惑掏出绯花跟山生道:“山生叔你见过这个东西吗?”
山生扭头瞧了一眼:“没见过,这是啥呀阿花,你在外头赚下的宝贝?这个值多少钱?不是我说你阿花,银子够花不就行了,别成天的往外跑,你阿婆年纪大了。”
山生叔将她领到了一处院子前,院子里佝偻的身影正在扫着地。
“阿婆?”易小凉试探着唤了一声。
阿婆回头一瞧,顿时泪眼婆娑,扔了笤帚将她拉进屋里。
屋里院子里巡视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阿婆一口一个阿花叫着,仿佛她就是阿婆离开多年的亲人。
易小凉心中疑窦丛生,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开始尽职尽责地扮演者阿花。
阿婆收拾了一桌子饭菜,招呼易小凉吃饭,易小凉试探问:“阿婆,您会不会认错人了?”
阿婆笃定道:“我还能认错你吗?你右肩上有道巴掌长的伤,是那年砍柴时划的,有还是没有?”
易小凉摸着右肩沉默不语,她肩上的确有条伤疤,但那是剑伤,可即便如此这阿婆又是如何知道她肩上有伤的?
阿婆催促道:“阿花快些吃,天色不早了,吃了回房休息,夜里别出来,外头不太平。”
这话说的易小凉脊背发凉,这阿婆该不会是什么成了精的精怪吧。
回了房间,她试图寻摸出点儿蛛丝马迹来,可奈何这房间除了一张床别无他物。
她和衣躺在床上,手中握着苏无回送她的那柄扇子,外头月色晦暗不明再加上风声大作,倒是个遮掩一切的绝佳时机,她翘着腿等着夜色掩映下四方鬼怪出没。
风声不息,忽而似有枝桠断裂之声,又有门窗吱呀声,仔细去听却又只剩了风声呼啸,乍起又落下,若是一直持续呼啸便罢了,可间歇停歇后又倏然尖利,尤似山头山有人捏了嗓子不成调子地泣,教人一颗心上上下下跳了跳。
易小凉抖开扇子瞧着打发时间,缓缓从扇面瞧到扇骨,谁料想透过扇骨的间隙突然瞧见留有一丝缝隙的门外仿佛有个人影,隐约一双眼睛与她撞了个结实。她一骨碌坐起身来,浑身汗毛刺棱一下子立起来。
那人何时来的?!
她抓起扇子开门去追时已然落了下乘,只见人影极快地隐匿于夜色,她掉头寻去阿婆房间,贴着窗缝瞧见阿婆正点着蜡烛纳一双鞋底。
想来是她想多了,今日分明试探过这阿婆并不是身怀功夫的,易小凉轻声挪步往回走,抬头竟然发现自己房里缓缓亮了起来,有人在里面点了蜡烛!
她一脚踢开房门将手中折扇旋了出去,直击那人后心,那身影闻声回过头来。
第23章
他肆无忌惮地低下头去。
幸亏易小凉眼疾手快踢起一块石子打到了那人膝盖上,这才使他的眼睛堪堪避开扇子的攻势。
“周蘅,怎么是你?”她用扇子撩起周蘅额前的碎发,瞧见他额头上一线殷红甚至渗了血珠出来,她一脸愧疚从行囊中翻出一瓶药来,递到他眼前,“你瞧一瞧这药能不能用?”
周蘅接过药来瞧了瞧:“自然可以。”
“那便好,来,我给你上药。”易小凉抽回药瓶打开,伸手勾了些药膏出来,“为什么我每回见你,你都得受伤。是不是……”
周蘅轻「啊」了一声,她是不是瞧出来他的心思了,故意将伤口给她看惹她心软。
易小凉认真道:“是不是我克你?”
周蘅坐在矮凳上仰起头,双目弯弯带着笑,竟有些从未曾见过的乖巧模样,眼角两颗泪痣在烛火中平添了几分隐约不定的颜色。
易小凉伸手掰正他的脑袋,弯腰拨开碎发,轻轻地抹开药膏,“疼吗?”
周蘅额上传来药膏的凉意和她指尖的温度,她离得这样近,近到能看清眼底烛火的微光,近到能看清她微微张着的唇上泛着光泽,像是石子入湖清灵一声响,心中涟漪百转。
烛火微微摇晃,盘亘的思念不停叫嚣。
周蘅再也忍不住,伸手勾了易小凉的腰让她跌在了自己怀中,肆无忌惮地低下头去。
烛芯噼啪炸开一朵火花。
折扇抵在了锁骨上,易小凉握着扇子:“跟谁学的?”
周蘅立时放开手垂了眼眸:“我……唐突阿笙了。”
易小凉站起身来,拿过帕子将指尖残留的药膏擦干净,抄手瞧着他:“周蘅,你……”
“对不住,阿笙。”周蘅先开了口,“我,我先回去了,明日再来赔罪。”
易小凉一脸不解,怎么跟被亲的是他一样,况且,亲了人就跑?登徒子行径!
桌上的烛火仍然燃着,火苗跳动了一下,易小凉不知怎的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索性坐了起来托着腮盯着那簇仿佛冷不丁就要灭的弱苗,瞧来瞧去,瞧得眼睛有些花。
不对!她在灯火下熬得久了眼都会花,阿婆怎么会就着烛火纳鞋底?山生叔不是说她眼睛早就不好使了吗?
易小凉开门,一溜烟儿地跑了。
房顶上一抹单薄的白,周蘅望着她的背影愣愣发呆,就像许多年以前坐在谷中的小坡上等着哥哥来接他,可是左等右等,等出了星星月亮也等不到人,夜色迷蒙,像是变回了当年那个茫然无措的孩童。
他方才太失控了。明知道自己前路凶险,不能安生地陪在她身旁,怎么可以这样明目张胆的被瞧出来。他又想起那日苏无回问的话。
“周公子和小凉走得这样近,可是因为对小凉有意?”
“我只当易姑娘是君子之交,易姑娘往后会遇到许多灿烂的人,她不会记得我那么久的。”
这一生,他曾短暂地遇见过阿笙便足够了。
易小凉刚绕去阿婆门口,正巧撞见阿婆开门出来,此时的阿婆身形不再佝偻了,脚步也稳健了,就连眼神都十分好使了。
易小凉饶有兴趣道:“怎的阿婆,你这是现原形了?”
阿婆脸上姹紫嫣红好一阵子,最后竟似松了一口气般,瘫靠在门上,语调有些抖:“你,你没事就好,你快些走吧,别在这里待着了,再也,再也不要来了!”
说完这几句,她带着虚惊一场的后怕,蹲下去捂着眼睛哭了起来,竟是个小女儿作态:“可我家公子……我家公子……一定要死了。”
易小凉一脸茫然,这是唱的哪一出?
这阿婆原是个丫鬟扮的?可葛家庄里都是庄户人家,下田家务一应事宜皆亲历亲为,谁家用得上丫鬟?
她耐心等了一会儿,见「阿婆」仍然止不住啜泣,无奈走过去伸手将她拉起来,道:“有什么事你便说出来,总哭是个什么道理?”
花了大半个时辰,易小凉终于从「阿婆」断断续续的话语中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庄里最近发生的一桩桩怪事。
原来「阿婆」名叫青翠,多年前跟着自家公子谢正予避难来到葛家庄,为了不招人猜疑便一直扮作阿婆,与谢正予相依为命。
几年来庄中一切如常,众人勤恳劳作,日子虽辛苦却也如意。
直到几个月前,村东头有位村民失踪了。村长带着人满山头找遍了,也没见着踪影。
最后也只在野山脚底下的河边见着了一只鞋。旁人都断要么是投河没了,要么是被野兽吃了。
直到几日过去,第二个人失踪了,又几日,第三个人失踪,第四个,第五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