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晓,众人正拾掇了营生要散去,岂料临街二楼上先是扔下一张幡来,接着又砸下个人来,不偏不倚落到了易小凉摊子前头。
伏地叽歪的蓝衣小公子瞧着有人递了手过来,甚是艰难地抬了抬头,眼前绯衣姑娘嚼着果子鼓着腮帮子跟那塘中金鱼一般,弯眼笑时一双眼睛如同新月,乌黑长发衬得发髻上的缠枝银杏银钗十分显眼,整个人就如摊子上的春饧糖一般,看着就教人欢喜。
蓝衣裳用一把与他那清秀模样相去甚远的沙哑嗓音道:“姑娘委实好心肠,你看这满大街的人就只有你来扶我。”
哦,那还不是因为你压着我的脚了。易小凉端正笑道:“举手之劳。”
蓝衣裳连忙起身,掸了掸衣上尘土方要开口,却见他两眼闪出光泽来,直直盯着易小凉身后挂的那幅画,抚掌道了句:“好画!好画!前几日便听说鬼市子上有人卖名画,我早就想来瞧一瞧了。”
那瞧热闹的道:“这公子你可别被人哄了,这画儿是假的!”
“嗯,确然是假的。”蓝衣裳目不转睛地盯着画,点点头,下一刻却抬眼瞧着易小凉,“这画儿如何卖?”
易小凉收了画,用包裹一缠:“五百金。”
蓝衣裳甚为赞许:“值这个价!”
众人皆惊,这人摔坏了脑子不成?
这时只闻方才二楼窗口又传来女子冷厉声音:“姓林的,你跑得倒挺快。”
只瞧蓝衣裳嘴角一抽,拾起幡来,慌乱中伸手扯了易小凉衣袖道:“姑娘快跑。”
没想到弱不禁风个公子,手劲儿还挺大,易小凉低头瞧了瞧自个儿袖子,上好的料子绣了她最得意的花,又实在舍不得扯坏,得,就当锻炼身体了,如此想着,她回过头道:“你跑快点儿。”
蓝衣裳终于在拐进一处巷子后止步了,气喘吁吁道:“不行了不行了,我跑不动了。”
趁着他扶墙喘气的空当,易小凉抽出了她宝贵的袖子:“是什么人在追公子?”
“没人……”蓝衣裳又喘了会儿,“是妖。”
易小凉心道,可惜了,挺清秀个公子。没想到……脑子是真的不好使。
“那个心狠手辣六亲不认的主儿,可不就是个女妖么。”蓝衣裳拍了拍胸口顺气,“她一路从归云山追到封安,又追到这儿……额,不过姑娘你为何要逃?”
易小凉伸手理了理袖子:“我大约是强身健体吧。”
蓝衣裳瞧见她袖子上的褶子,这才回过味儿来,一脸抱歉哈哈了几声,作了个揖:“辞昔一时情急,糊涂了糊涂了,对不住姑娘。”
易小凉耳朵一支楞,瞧着眼前这个握着幡,幡上书着「今日问卦分文不取」的人,问:“公子可是「鬼手画师」,林辞昔?”
江湖人向来热爱给人取称号,同时大部分人觉得既是称号便要霸气而又不失优雅,诸如说会有人叫「濡瑀公子」却是未曾听谁叫「杀猪浪子」的,即便是业内人士也嫌弃这名号轻浮,杀猪便勤恳杀猪是了,这般浪作甚。
而这个林辞昔作得一手好画,画山可折绿,画江可泛舟,于是得了个「鬼手画师」的名号。
易小凉觉着这称号虽不甚好听,但好歹算是个正经称号,至少能看出他的从业方向来,虽然总被误会是给死人整顿敛容的。
林辞昔一双下垂眼弯起,甚是开心地点了点头:“丹青是副业,占卜才是老本行。”
易小凉心中莞尔,她要等的人,这不就来了。
林辞昔叩了叩旁侧一扇小门,道:“姑娘,此处便是月上寒的后门了,既然我们如此有缘,不如进来坐坐,我给你卜一卦吧。”
有个小童来应门,愁眉苦脸的。
林辞昔的那句「你这是怎的了」还没有「了」完,却见眼前一道银光乍闪,一尾羽箭破风而来,直奔面门正冲眉心。
易小凉眼疾手快回手往身后一捞,连带剑鞘拔了出来,转腕横在林辞昔眼前,羽箭撞上剑鞘当啷一声响,箭势竟逼得易小凉退了一步,这才堪堪钉在了一旁的门柱上,仍有铮铮之音。
易小凉不觉心中叹了一句,这姑娘当真好身手。
“好啊林辞昔,又搭上新的姑娘替你撑腰了?”
挽弓的女子长发扶簪,唇上是海棠颜色,眉眼之间像秋日红枫热烈,透着锋利的明艳,一袭霜色衣裙绣着蜿蜒的红梅,煞是惹眼。
她幽幽叹气,美目顾盼含嗔,一只手抚上眼睫,“果然是,人不如新,昨日你还说只钟情我一个。”
原来是桃花债。易小凉心一抖,收了剑,看了林辞昔一眼,啧啧。
林辞昔一张脸变了颜色,往前走了两步,索性捞起霜衣姑娘的弓弦横在自己脖颈上,将眼一闭:“你可别演了,想知道什么我全都告诉你,只求你当着这姑娘面,还我一个清白。”
霜衣女子拿下左手,眉眼顿时凌厉,冷声道:“你也有怕的一日?说,他人在何处?”
林辞昔痛快道:“一年前寒梅时节,有人曾见他在鹤归楼出现过,此后便再无人见过他。”
“鹤归楼。”姑娘眸中露出欣喜神色,转身出了月上寒,临走时意味深长地瞧了易小凉一眼,勾了个笑。
易小凉瞧着她的背影,又看了一眼林辞昔:“这位姑娘莫不是……”
“除了花易落还能有谁?”林辞昔哼了一声,“「月常缺,云有离,花易落,人未归」,归云教的这四个执教使,数她花易落最嚣张。”
“果然是她。”易小凉道。
这江湖上若说谁能将一张弓使得行云流水,也就只有美艳嚣张的这一位了,挽弓搭箭,一轮玉盘也教碎做江上星。
林辞昔理了理衣襟,好整以暇地把话头扯了回来,笑道:“说起来,姑娘在鬼市子上高价售卖在下仿的《韩姬执剑舞》,怕只是为了诱我现身罢,可是于我有所求?”
易小凉将背了一路的累赘扯下来,塞将到他手上,道:“林公子可叫我好找,你猜得没错,是想跟公子打听下江沉云的踪迹。”
听到江沉云三个字,林辞昔先是微微一怔,随即面露犹豫:“如今江湖上都在找江沉云,可谁也没找到他,姑娘缘何就寻到我这里来了,我与他也没甚么交情,近日也未曾见过他。”
易小凉便拿了那封拜门帖出来,道:“林公子瞧一眼这水纹纸,上头还有月上寒惯用的梅花砑花,这纸旁处可是有银子也买不到。”
林辞昔闻言,倒也不去仔细瞧那帖子,便直接认了:“姑娘好心思,这纸的确是月上寒所出,江沉云那日路过月上寒借了笔墨纸砚一用。”
易小凉倒是奇了怪:“那公子方才为何说没见过他?”
“我近日确然没瞧见过他。”林辞昔一脸诚恳,“那都是一年前的事了。”
一年前?江沉云一年前便写下了这帖子,可为何如今才送到她手上?易小凉不及多想,只道:“他可有说要去哪里?”
“因着那日我无甚生意,顺手与他卜了一卦,卦象极凶,便留他酌了壶清风醉。”
林辞昔顿了顿,一副笑眯眯的样子,“才知他是要往留水大街尽头,那两个石狮子后头的饮月山庄去。”
饮月山庄?江沉云可真是好心情,挑了她涑河山庄的冤家。易小凉皱眉:“他可还说了些什么?”
林辞昔道:“他临走时皓月当空,我见他仰头瞧了眼月色,念了句「江月何年初照人」。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我亦十分好奇。”易小凉琢磨不出来,遂道,“此画便赠予林公子了,我们有缘再会。”
待易小凉走了,小书童扯开那画瞧着,凑过脑袋来:“公子,这画儿,好像不是你仿的那幅啊?”
林辞昔这才仔细去瞧,却是惊了一惊:“这一幅是真迹。”
小书童挠挠头:“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出手如此阔绰?”
林辞昔边收画边道:“你可瞧见她背上的剑了?”
小童不解:“那剑怎么了,很有名吗?”
林辞昔修长手指点着画轴:“你可知道江湖三大名剑?”
小童连连点头,眼里闪着光:“我知道,我知道,「沧海云闲,破天将晓,阎罗夕照」。”
百年前江湖上有名铸剑师,他一生有两件得意之作,一为「将晓」一为「夕照」。
将晓乃天石所铸,锋利坚韧可破天,夕照则是百炼钢,剑风过处犹似阎罗降临。
而另有一柄「云闲」,乃是他历四海寻得的一柄两色古剑。
“她背上的便是三大名剑之首,沧海云闲剑。”林辞昔负着手往外走,“我出去一趟,别跟师父说我回来过,今日你就当没瞧见过我。”
第3章 、公子留步
三月瘦风云拂面,四月梨花雪满肩。这小公子长得真好看。
长街尽头,正是那饮月山庄。鉴于涑河山庄与饮月山庄不睦已久,易小凉没法子直接登门打听,只能琢磨些花花门路。
今日有两三闲云遮了日头,倒是不热,她甚是熟练地往墙角一蹲,转头一瞅,旁边还躺了个老乞儿,瞧他碗里空空,便顺手搁了块碎银子进去,毕竟这把年纪如此敬业也不容易。
蹲了许久不见人出来,却瞧见山庄门前来了个书生模样的公子。
这公子着了雪青的长衫,穿街的风挟起他宽阔的衣袖,愈显身形单薄。
他晃了几圈后前去叫了门,应门的人与他言语几句便阖了门,他又在门前徘徊了许久,再去叫门,这回却无人应答了,于是他一步三回头地挪了步子,此时正行至易小凉面前。
三月瘦风云拂面,四月梨花雪满肩。
易小凉随即呼喽呼喽脑袋,怎么就把他跟这话儿联系上了。
“公子留步。”她拾了剑准备站起来,谁料想蹲得太久麻了脚,竟朝着少年一头栽了下去,心道也罢,摔到人家怀里就当展示自个儿的弱柳扶风了。
可她眼睁睁地瞧着他朝后退了几步……
于是易小凉顺理成章扑在了地上,忍着两条小腿上连绵不绝的针刺感,她努力撇开脑袋,瞧见一只手递了过来,白玉修长:“摔疼了吗?”
“您觉着呢。”她伸手,“公子为何不早些援手……”
“方才以为你要劫财。”
“自然不是。”易小凉另一只手方支起身子,仰头去瞧他,“只劫色。”
雪青衣裳的公子眉头皱了皱,却忍住了没抽回手去,反而蹲了下来,伸了另一只手:“周蘅相貌寻常,倒劳烦不上姑娘。”
易小凉站起来打量他,这一眼瞧过去,眼前人如一泓秋水,幽静单薄,似那梨花越墙头,再添上左眼眼角下两颗细微的泪痣,实在是绝妙的皮相。
于是易小凉稳住面皮,道:“倘若你将自个儿捆了跟着我,就不算劳烦我了。”
“姑娘切莫玩笑。”周蘅竟微微红了脸,“这路上许多人,被人听了去有损姑娘声名。”话说完,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
易小凉寻思约莫是方才扶她时手上沾了些尘土,于是伸手进袖子踅摸了半天,终于掏出块帕子递给他:“劫色之事稍后再议,我瞧着你是有事情找饮月山庄的人?可否说与我听?兴许我能帮你。”
周蘅并不伸手:“不敢污了姑娘帕子。”
“不妨事。”易小凉诚恳道,“这帕子原也是擦剑的。”
周蘅愣了愣,然后将帕子接了过来,细细道来:“今早饮月山庄有位姑娘拿了方子去我家医馆抓药,祖父说那方子不妥,可她不信,还说是祖父医术不精,甩手便走了。祖父不放心,让我再来知会一声,说那方子切不可接着用了,会有性命之忧。”
这小公子一脸委屈模样,瞧得易小凉抓心挠肝,便问:“怎的,他们仍是不信你?”
“何止是不信。因那方子古怪,祖父便留心问了名字,她报了姓名说叫江初照。”
周蘅神色中透着疑惑,“可,方才应门那人说,庄中根本没有这么一个人。”
“江初照?”易小凉一怔,想起那句「江月何年初照人」来,莫不是这句诗指的是个叫江初照的人?
看来江沉云果真在饮月山庄留了线索,她忙又问,“你如何断定她是饮月山庄的人?万一是旁人假冒名号呢?”
周蘅道:“她穿得是饮月山庄的衣裳,腰里也佩了饮月山庄的信物,作不得假的。而且,若是被人冒名,饮月山庄的人定会仔细询问她相貌身形一应特征,好去追查,可方才他们全然不在意。”
易小凉「哦」了一声,捏了捏自个儿的下巴,问:“你可记得她模样?不如你同我去月上寒找鬼手画师作一幅人像,我想法子替你进庄去寻人。”
周蘅眼神一亮,点头:“这法子甚好。”
易小凉带着周蘅再度叩了月上寒的门,小童伸出脑袋来:“我家公子方才拾掇了家伙什出远门了,没个十天半个月不见得会回来。”
易小凉扶额叹气:“叫什么鬼手画师,叫鬼影画师算了。”
一旁周蘅温声道:“既然如此,若是姑娘不嫌弃的话,可以带着我进庄去寻人,我能认出她来,她右颊上生了一颗痣,很好认。”
易小凉瞧着眼前眉目如画的人,莞尔一笑:“那自然是好,不过且要等我琢磨出个混进去的法子来,现下……”她一脸狡黠,“我可得好好劫个色了。”
周蘅身侧垂着的手指动了动,红了脸:“姑娘不要顽笑。”
天色擦黑,留水大街倚江而下,江畔次渐挂起了灯笼,映得四处光华灿烂,江上画舫笙歌,街畔碧瓦朱甍,柳上灯映着水上柳,乐声嘈杂,人声喧嚣。
易小凉来枕江不过三五日,已将各处夜市都摸了个通透,不过她这外来的和尚自然还是比不得周蘅这土生土长的,便拉着周蘅让他给指一指这条街上最勾人的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