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行四人朝着四海酒楼行过来,全都着了一样的粉色衣裳,十分扎眼,走在前头的是个姑娘,瞧着有十六七岁模样,身后有酒楼的伙计从车上卸了他们的箱子抬进来。
方才出房门的易丢丢满眼羡慕神色,揉揉眼睛:“这是什么门派,他们的衣裳可真好看,仙气飘飘的。”
“神龙帮。”
羡慕瞬时换成嫌弃:“这名字也忒俗气了。”
苏无回欲言又止,易小凉知他忧心什么,便先道:“放心,我不与他照面。”
苏无回点点头:“如此,我便放心回去了。”
“小师兄要走?”
“此番来枕江本就是寻你这个少庄主回去的。”苏无回甚是无奈,“你既不愿回去,山庄事多,总不能没人照料。”
易小凉瞧着苏无回,自阿奶从血泊里将这个十五岁的少年捡回去,已七年有余,老纨绔曾夸他少年老成,直而不倨,广而不宣,是个极好的性子。许多事情他打理得比她好,她倒也乐意当个甩手小纨绔。
苏无回又道:“我将丢丢留下,只是你此番行事,切记万分小心。”
易丢丢抢道:“放心吧,师兄,我来照顾小师姐。”
易小凉道:“正是有你从旁照顾,小师兄才益发忧心。”
易丢丢:……
苏无回这一走,易小凉与易丢丢双双觉得无聊,虽说他在时也不见得多有趣,可不知为何,他一走,易小凉连与易丢丢斗嘴都提不起兴致来,遂大眼瞪小眼消磨了两日。
此日天光一亮,易小凉便束了发作男子形容,翘着二郎腿坐在二楼窗户旁,一边摆弄着苏无回送的折扇,一边等周蘅。
大堂里说书先生正说着一出「五围缚星楼」,讲得是个编排的江湖故事,主人公名叫姜遇,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少年天才,初入江湖便声名鹊起,引得众人追捧,叹他惊才风逸,可惜最终一朝踏错成了江湖公敌,此时正演到几大门派联手在缚星楼截杀姜遇这一段,正是刀光剑影。
易小凉正听得唏嘘,就听易丢丢忽然凑上来:“小师姐,神龙帮这衣裳穿在你身上实在……”
易小凉摆手:“不必夸我。”
易丢丢翻个白眼:“实在太娘了。”
易小凉惋惜道:“小小年纪怎瞎成这样。”
易丢丢又瞧着周遭几个正拾掇贺礼的粉衣裳问:“他们是枕江鸽亭的师兄吗,怎的我都没见过?”
易小凉摇摇扇子:“要不说你眼睛不好使呢,他们都是……”
易丢丢十分热情地挨个去作了揖,问了师兄好。
易小凉继续道:“都是我街上雇的。”
易丢丢咬牙切齿。
易小凉视而不见,转眼在街上瞧见周蘅远远走过来,便招了招手道:“小公子。”
周蘅抬头仔细辨了辨,才开口:“阿笙原也能做飒爽英姿的公子。”
“阿……笙?”易丢丢瞧了他一眼,又斜眼瞧易小凉,这已是他听过的她第十八个名字了。
“一边玩去。”易小凉懒得理他,起身出了酒楼走到周蘅跟前,“我带你去饮月山庄,今日贺槿儿出嫁,饮月山庄待客。”
一行人往东行了几个街口,还未至饮月山庄,远远便瞧见一整条街上披红挂彩,连带着那两尊石狮子都笑得龇牙咧嘴相当喜庆。
庄前宾客盈门,语笑喧阗,易小凉与周蘅于人声杂沓中十分艰难地挤了进去,她晃了晃扇子,不由得发自内心地好奇:“啧啧啧,贺知江这怕是请了半个江湖的人罢。你说这得收多少礼金,这买卖挺划算,回去我也办个喜宴。”
周蘅一怔,转头瞧她:“阿笙姑娘,要嫁人了?”
“没有。”话一出口,易小凉笑眯眯瞧着他,“小公子,要不咱俩搭个伙,我嫁你,到时候收的礼金我七你三?”
周蘅一双眼睛立刻挪了开去:“阿笙姑娘看起来并不像短银钱的样子。”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七我三?”
“我……”
易小凉瞧他红脸模样,竟十分有意思,正想再逗他一逗,瞧见饮月山庄的管家迎了过来。
递了请柬,入院落了座,远远看见贺知江被众星拱月般的围着,喜入眉梢容光焕发,将近不惑之年却仍旧能瞧出青年时的丰姿来。
贺知江如今在江湖上威望甚重,易溪亭靠银子挂在榜上,但贺知江靠的却是脾性,他功夫虽不是顶尖,也从未曾在演武会上夺过头筹,但他为人处世十分周全,可说是周全得滴水不漏,江湖中人即便不晓得贺知江长什么样子,也定然听说过他绝世的好性子,竟从未听闻谁对他有微词。
当然除了易溪亭,因此,江湖上普遍觉得是易溪亭有毛病。
坐了片刻,周蘅开口问:“何时去寻人?”
“少年人就是沉不住气。”易小凉瞧这桌上搁的点心十分精致,便拾了块吃了,“不着急,先吃些东西。”
周蘅却不动手:“拖久了不怕被人瞧出破绽?”
易小凉心中涕泗横流心疼她的贺礼,忍着心疼挑挑捡捡,拾了块点心放到周蘅手里:“你不必忧心,我既然带你进来,自然会护你周全。”
周蘅低头瞧了瞧掌心如花似玉的点心,又抬头瞧她:“为何挑这一块?”
“好看。”易小凉仔细盯着他眼睛,扇子支了下巴,笑道,“像少年郎你一般好看。”
周蘅避开她的目光,脸颊腾一下子又红了起来,一直到耳根,阳光洒下来,有些许透光。
易小凉寻思道,莫不是我笑得过于猥琐了?
于是她连忙敛了笑,正色道:“你先四下瞧一瞧,看能否瞧见江初照,我们方才进来不好立时离桌,待没人理会我们了,我再去找人问一问。”
“好。”周蘅应了,又瞧了她一眼。
“嗯?”
周蘅摇摇头:“无事。”
易小凉嘬了口茶,放下手中的茶盏,瞧着饮月山庄的人将贺槿儿的嫁妆一一列在院里,甚是壮观。
旁边桌上有人道:“贺家姑娘这排场,怕是那易纨绔嫁女儿也不过如此吧。”
“那你可小瞧了涑河山庄。”旁侧一人插话道,“你年纪小,未曾见过易溪亭迎娶秦素的场面,我活到如今,再未曾见过那般的铺张,那红毯自涑河山庄一直铺到了封安城外,据说上面绣了九九八十一对织金龙凤,全封安的酒楼一起做了三天的筵席,大宴全城,那一路上洒的金银叶子,两日都没被捡干净,连那涑河都险些被堵了河道,说不准你现下到涑河里去晃一圈,还能翻出些金叶子来。”
众人皆吃惊咋舌,却有一人不屑道:“易纨绔这般架势,到头来还不是输给了贺庄主?”
“怎么说?”
“你不知道?易家那小纨绔易小凉,原也属意这宋千帆,不顾脸面百般纠缠了许久,听说为了博这公子欢心,可是没少干荒唐事,这宋公子说句想瞧一眼将晓剑,她便舍了命将剑寻来,送到眼皮子底下,可人家连多一眼都没瞧她……”
易小凉心道,听八卦还能听到自己头上来?遂伸手捞了一把果子,往前凑了凑,听得十分热心。
“将晓?可是三大名剑之一的将晓?”提起名剑,语气都激动了几分。
“沧海云闲,破天将晓,阎罗夕照,这世上还能有第二把将晓?要说这易小凉为了宋千帆也不知砸了多少银子,可这宋千帆竟是一直不为所动,最后还是选了贺槿儿。”
“这也是怪了,就算冲着将晓,冲着涑河山庄,娶了那易小凉也不吃亏啊,难不成这易小凉是个丑陋不堪的?”
易小凉再去捞果子时候瞧见周蘅一脸心事重重,琢磨着他惦念着要找江初照,便抽空安慰道:“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她递枣子的手还未伸过去,谁料周蘅竟朗声道:“你们说得不对。”
周遭目光皆投了过来:“哪里错了?”
周蘅道:“白马红裙将晓剑,雏凤清声易小凉,她是个耀眼夺目的姑娘,用不着纠缠谁,从不是你们说的那般。”
易小凉抬眼望天,我竟不知道我是个这样的人?她拽了拽周蘅袖子,轻声问:“你认得易小凉?”
周蘅亦低声回:“不认得。”
易小凉叹气:“那你管这闲事作甚。”
周蘅神色十分认真:“只是听不得他们如此非议一个姑娘家,若被那姑娘知晓了,不知该有多伤心。”
“那你可能多虑了。”易小凉心道,她合上扇子,“可瞧见江初照了?”
周蘅摇摇头,略有些低落。
易小凉安慰道:“莫着急,你不必执着于她脸上的痣。我们与旁人形容一个人的长相时,往往只说她的独特之处,那江初照若来不及易容,只在脸上点一颗痣,你来寻人时,定会与饮月山庄的人说,右颊有一颗痣的姑娘,他们自然会回你说没有这人,这法子可比易容来得简单多了,是不是?”
“不瞒阿笙……”周蘅望着易小凉点头,“那日我当真是这么问的。”
易小凉将扇子拿在指尖转了几圈:“你且安生坐着,不必再搭理他们,我去找贺槿儿。”
离了席面,可巧了正遇上几个婢女往贺槿儿的房间里送喜服和凤冠,易小凉便悄声在后头随了一路。
这饮月山庄内院里头竟是一幅清冷景象,无人喧嚣,无人嬉闹,檐下灯皆不语,红绸与喜字也未能渲染出半分喜悦。
易小凉挪到窗底下蹲了,预备先听听墙角,正听得叶犀惊讶道:“槿儿,你这是做什么?”
“母亲,女儿不孝,若此去再无归期,还请娘照顾好自己和爹。”
“你……孟青池早就不在人世了啊,早在沧音教被灭门的时候他就没了,倘若他还在世上,这许多年为何不来找你?你又何苦执念至此,明知眼前是南墙,仍旧撞上去?”
“母亲,我信青池哥哥没有死。”贺槿儿话中带着十分的笃定,半晌,又听她道,“世人都说不撞南墙不回头,可若我就是那南墙,又如何回头?”
叶犀叹气道:“槿儿,宋家也是江湖名门,而且宋家小公子钟情于你,定然会好好待你,你不会受半分委屈。”
“母亲,女儿此生千般万般事都可妥协,独此一件,我想同青池哥哥在一起。”
“非他不可?”
“非他不可。”
良久,谁都没有再言语。
叹息声……
叶犀自顾自喃喃:“儿,你可知,你这话……竟似她当年一样……你这性子竟也如她一般,可你知执拗如她,最后却落得个什么结局?”
哎呦喂,易小凉扶着腰,心道贺夫人你这不是要回顾你的青葱岁月吧,我……脚麻了。
第7章 、饮月山庄
月常缺,云有离,花易落,人未归。
“叶灵乖巧温顺了十九年,一辈子也只做了一件离经叛道的事。”叶犀缓缓道,“她也曾拼了性命也要和心上人在一起,那个少年叫江月。你可知江月是谁?江月便是江沉云。”
贺槿儿道:“可是……”
“可是江沉云并没有娶妻是么。”叶犀顿了顿,“那是因为我的姐姐叶灵,她死了。”
檐上君子听到此处不由得一惊,怪道这些年江湖上未曾有叶灵的半点消息,原来她早已不在人世了,那便是说,江沉云之死,仍旧另有其人了。
“你莫要以为他是为了叶灵才不娶妻,他根本就不知道叶灵已经死了,因为他离开灵犀门后,便没有再回去找过叶灵。”
贺槿儿不解:“他为何要离开灵犀门?”
“因为你外祖反对他们在一起,他带着叶灵私逃未果,被你外祖父执了七十二道门规,逐出了灵犀门,从此一去便再无音信。”
“可叶灵为此怨恨你外祖父,竟趁着他练功的紧要关头,当着他的面废去一身功夫,说从此不再是灵犀门的人,甚至还拿走了灵犀掌秘籍。使得你外祖父一个不慎真气失控,从此成为废人,没过多久便……含恨而去。”
叶犀一掌拍桌,冷目扫过贺槿儿:“他如今如何,叶灵如今又如何?女子并非就一定要拘泥于情之一字。叶灵为了一个情字,直至搭上了性命,她死之时,不过桃李年华。
槿儿,这俗世万千,唯独情字要倚仗人心,可偏偏这人心是最不值得倚仗的,通透如你,何苦在这种虚幻的事上如此执念。”
贺槿儿从前从未听说过有关叶灵的事,此一回骤然听说其中曲折,再想到同样毫无音信的孟青池,不免有些神伤。
“你好好想想罢。”叶犀搁下一句话便走了。
易小凉自檐上跃下来,推门进了房间,隔着清水芙蓉的屏风,轻声道:“贺小姐大喜。”
贺槿儿闻声,踉跄几步转过屏风,眼里的光忽然暗淡了下去,嘴角竟似苦涩微笑:“我便知不会……”掩了神色又抬头,“谁叫你来的?”
易小凉从袖中踅摸出个剑穗来,道:“这位姑娘托我向贺小姐寻个人。”
贺槿儿走过来接过剑穗,却并未仔细去瞧,只道:“她所寻何人?”
“江初照。”
贺槿儿起初有些茫然,仔细回想了片刻才隐约记起这个名字来:“你未曾听错么?”
易小凉摇头:“未曾。”
“那你回罢。”贺槿儿走到窗前,推开窗叶,不知在瞧些什么。
“为何?”易小凉顺着她的目光瞧过去,窗外遥遥望去是一方青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