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相忘摇摇头:“她醒来便忘了,应是伤得太狠魔怔了,若一直这样下去也便如此了,只怕哪一日她又清醒了……”
“轻寒……”床榻上的人无意识地唤了一声,似乎又一次看见少年在自己的眼前倒下去。
“轻寒!”易小凉踉跄着跌在浑身是血的少年身边,抖得不成样子,“轻寒,轻寒,你醒醒。”
似被利刃刺心般猛然一疼,胸腔里有什么陡然爆开,一瞬间血肉模糊,然后是绵延不的撕扯,一抽一抽地疼,疼到快喘不上气。
这是她的轻寒,是从小跟她一起长大的轻寒啊。
“轻寒……”
心上虚空的疼痛逐渐清晰,盖过了身上所有肉眼可见的伤带来的痛感。
她将虚弱的少年扶起来,握着他的胳膊然后蹲在他身前,将他放到背上,使尽了全身的气力想将他背起来。
可是她负着单薄的少年却如何都站不起身。
十七岁以前,她以为这世上最绝望的事情就是每日卯时被抓去练功。
原来她从未体会过什么才是真正的绝望。
她愿意用所有的一切,甚至是生命,用全世界来换回她的轻寒。
她的轻寒才十七岁,才刚刚遇见喜欢的人。
“阿姐,别怕……”
这是记忆里她的轻寒与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29章
少年旧事。
第二日天一亮,孟旧柏与贺槿儿押着孙钰照去寻先前失踪的村民,因着孙钰照说他们抓来的人当中有个书生公子模样的,青翠便跟着一同去了。
众人绕了七拐八弯的一段路终于找着了他们的大本营,倒也不算隐蔽,只是先头传言说的蹊跷,导致这些村民不敢往山里头寻,就算有胆子大的寻过来也被扣住了,这才一直没被发现。
神龙帮弟子瞧见自家帮主在对方手里,自是不敢轻举妄动,三人便如入无人之境。
只是眼前惨状委实叫人心惊,关押村民的地方横七竖八躺着几具没来得及处理的尸体,有些全身发紫形容可怖,有些面目狰狞肢体扭曲,更有些人身上皮肤都被抓得血肉模糊,显然生前遭受了极大的痛苦。
青翠找了许久,到处找不到谢正予的身影,只得四处:“少爷……少爷……你在哪儿?你还活着吗?”
“青翠,是你吗?青翠,我,我在这儿……”
青翠循着声音找过去,终于发现了被捆在角落里的谢正予,平日容光焕发的公子如今已憔悴得不像样子。
孟旧柏将孙钰照往地上一扔:“解药呢,把解药交出来!”
孙钰照挣扎着坐了起来,涕泗横流:“好汉,解药不在我这儿啊,你要解药……”
他眼神扫过贺槿儿,又扫回孟旧柏,“去临原宋家,这些毒药都是宋家大公子宋万棠拿来的。”
“什么,幕后之人是宋家?”孟旧柏大惊,原来宋家非但不援手救人,竟还是暗中指使之人。
“阿庭,你去看一下还有没有其他活着的人。”贺槿儿忽然道。
孟旧柏点了点头,便去一一查看。
“贺姑娘,你将他支走,是怕他继续问下去吧?”
孙钰照眼中精光闪过,想与贺槿儿讨价还价,“其实,宋万棠只是提供了药材,真正操控此事的,正是昨日那黑袍子。”
葛家庄丢失的村民,如今确认还活着的,加上谢正予仅余四个,多是遍身伤痕,身中数毒。
孟旧柏带了人相互搀扶着走出山洞,贺槿儿用剑挟持着孙钰照殿后,神龙帮的弟子谨慎地围在后头伺机救一救自家帮主。
待孟旧柏他们渐渐走出视野,孙钰照忽然颤颤笑道:“贺姑娘,昨日夜里你我说好的,我告诉你黑衣人的身份,你便饶我一命。”
贺槿儿面无表情将长剑往里一收:“可是今日我改主意了。”
孙钰照大惊:“你……你如何说话不算……”
话未落地,剑刃已抹过咽喉,顿时鲜血如注喷涌而出,持剑的姑娘面容萧杀,抬眸扫视着不远处的神龙帮弟子:“若要报仇尽管过来。”
青翠在易小凉房门前彳亍,伸了伸手想敲门,然后又犹豫着缩了回来。
方醒来推开房门的花易落瞧见她这副模样,倚着门道:“你怕甚么。”
青翠回头,欲哭无泪:“小寒姑娘,这个大夫,脾气……有些差,我害怕……”
花易落低眉瞧着指甲上的蔻丹,漫不经心道:“脾气差?倒也还行吧,生起气来也就杀个把人罢了。”
青翠腿一软。
花易落边往外走边道:“你且敲门就是了,他不会不救你家公子的。”
天色晴朗,街巷错落,转过两个巷子口,时隔几个春秋,花易落再一次看到了那棵红枫,烈烈灼目,同记忆里一模一样。
“你输了。”花易落拎出一件轻飘飘的衣裙,扔到少年头上,“愿赌服输,这便是你的惩罚。”
少年慢腾腾将长裙扯下来,面露难色。
“嗯?你不愿意?”花易落头也不回,“那就别拦着我,我要杀谁也跟你没关系。”
少年追了两步,终于喊了句:“如果我穿上,姑娘就不杀谢公子了吗?”
花易落饶有兴趣地回头瞧着他:“那要看你能不能叫我欢喜了。”
背着包裹等在岔路口的谢正予与青翠瞧见袅娜走近的两位绝色姑娘,险些瞪掉了两双眼珠:“易少侠,你这般……这般简直……”
少年佯咳一声,莞尔一笑露出两颗虎牙,甚是明朗清丽:“人生在世,谁不曾有些个颇为奇特的爱好。”
谢正予讪笑道是。
少年又道:“谢兄,此去葛家庄一路上便不要称呼我易少侠了。”
“那要怎么叫你?”青翠抢道。
“那便称呼我……”少年侧目瞧了一旁未有声色的女子一眼,“阿花好了。”
花易落柳眉狠皱,十分嫌弃。
“那,那这位姑娘又该如何称呼?”谢正予小心道,这一位一双眸子便似一把勾子般夺人心神,可却透着生人勿近的冷艳,叫他始终也不敢多看。
“她叫小寒,你便称呼她小寒姑娘。”少年笑道。
一行四人一路北上,走走停停三日后行至葛家庄前,时值深秋,葛家庄十字交错的路口层叠石墙里有斜逸而出的一棵红枫,正铺落一地残云如裁。
花易落仰头看这枫叶的时候,少年拾起一枚枫叶,站立树下回头,唇畔有微微笑意。
石墙矮灶间游走着一个雪青色的身影,与周遭极不搭调,周衡手起刀落将去了骨与皮的鳜鱼剁成泥,然后浇上些许酒,又洒了些香料上去,搁在一旁。
花易落勾着酒壶一步三跌地撞进厨房,满身的酒气扑面而来。
周衡正伸手捞了几枝带茎的莲房,扫了她一眼,皱了皱眉:“出去使酒疯。”
花易落靠在墙上,仰头灌了口酒:“想不到我们杀人不眨眼的周公子也能洗手做羹汤,真是一大奇景。”
周衡手里不停,将莲房挖空:“想不到自诩看透世间男子的女妖也能伤情,旷古难见。”
花易落手中匕首忽现,直刺周蘅后心。
周蘅听闻声起异样,偏过身形将手中莲茎作剑,短兵相接竟起金石之声,花易落手腕一晃,匕首旋转半圈往下切去,莲茎被一切为二,周蘅另一只手反去握住莲茎上端,手一横,被削出尖锐断口的莲茎抵到花易落脖颈,而她手中的匕首才刚变势。
只是慢了一刹那。
“你想离开归云教了?”周蘅扔了莲茎,手上从容将鱼肉填进挖好的莲房中,专注认真,“可我不能死,不能用这颗脑袋替你换一生自由。”
花易落随手将匕首甩在案板上,左手将酒壶送到嘴边:“看来你的伤是好了,教主对你下的手果然还不够狠,还能让你有力气执剑,换了旁人恐怕早就被废了功夫扔去喂狼了。”
周蘅捏着手中勺子,只道:“你此番来总不是为了说几句酸话的罢。”
“来寻矢寒衣。”花易落边往外走边道。
周蘅搁下勺子,忽然问:“你为何忽然想离开归云教了?”
花易落酒壶中已是空空如也,她索性扔了酒壶,道:“听人说起这河山甚美,也想去瞧一瞧。”
周蘅端着饭食推开房门,却意外地瞧见床上空空,棉被掀开摊着,原本昏迷未醒的姑娘竟然没了踪影。
他搁下东西飞快往外奔,正遇见青翠跑过来:“周大夫,易姑娘在少爷那……”
易小凉朝着谢正予摊开掌心,上面躺了一枚剔透的绯色雪花刃:“你可认得这个?”
谢正予堪堪爬起来,胡乱穿了鞋子,走近一步,瞧清楚后先是眼神一滞,又是一惊:“这是易少侠赠予在下的信物,如何在你这里?”
“果然是轻寒给你的。”易小凉握起雪花刃,花瓣刺在手心隐隐作痛,一双眸子中盛满了哀乞,“我是他的阿姐,你能同我讲一讲当时的事吗?”
谢正予不知当年笑容清朗的少年如今何在,只看着这张同他有五分相似的脸似有破碎神色,便问:“是易少侠出事了吗?”
易小凉又握了握雪花刃,深吸一口气,气息滚过心肺带起丝丝点点的灼痛,她尽力稳住声调:“没有,我只是好奇,想知道轻寒……他都做过些什么事。”
“没事便好。”谢正予这才放下心来,尽力坐的端正了些,“易少侠是我救命恩人,是正予敬佩之人。家父生前在朝为官,因为得罪了如今权势滔天的那位,被寻了个由头牵扯进永熹二十二年的那桩结党案中,阖府上下只逃出我与青翠两个人,便是靠着易少侠才能保住性命。他以一人之力救出我与青翠,并一路护送我二人来到葛家庄。”
永熹二十二年,便是两年前的那桩案子,其中牵涉甚广,因此丧命的官员不计其数,以至于易小凉虽远在江湖亦有所听闻。
正是那一年秋日,轻寒说出门去看秋枫,再回来时便不见他身上的绯花了。
“易少侠与小寒姑娘在庄中留了几日,安顿好我与青翠,临走时给了我这枚信物,与我说往后若遇见难处,可以凭它去封安涑河山庄求助。”
谢正予想起当年事来,不由得浮起笑意,“我未曾涉足江湖,却从易少侠身上瞧见了一切江湖少年郎该有的模样,肆意洒脱,无拘无束。”
易小凉终究未能忍住呕了一口血出来,可她再也见不到这个少年了。
“易姑娘你没事吧?”谢正予慌了神,忙寻了帕子给她。
易小凉强提精神:“我没事,你继续说吧。”
谢正予不放心地瞧着她:“那一日我去给青翠买彩线,谁知道路上被人敲昏了,再醒来时就在那山洞里了,抓我那人从我身上翻出了这绯花,我看他当时样子应当也认得这绯花,后来再如何我便不知道了。”
谢正予起身端正行了礼,“多谢姑娘搭救,青翠胆子小,如若我回不来,她怕是要哭死了。”
易小凉将染了点点血迹的绯花搁在桌上,道:“谢公子言重了,你是轻寒的朋友,这枚绯花既是轻寒赠你的,你仍然留着罢。”她起身朝外走,行至门边,又道,“令尊可是谢远谢大人?”
谢正予点头道是。
易小凉弯腰行礼,深深一拜:“我虽在江湖亦听闻谢大人是文人脊骨,暗夜利剑,即便史册无名,天地与日月皆可鉴。”
谢正予眼眶泛红,强忍泪意躬身回礼:“此生若还有昭雪时日,正予定遥寄浊酒感念易少侠相护恩情。”
易小凉双唇微颤压住喉间苦涩:“好。”
打开门,门前站了一个雪青色的身影,像是等了许久,周蘅手中搭了一件外袍,走过来替她披在身上。
脚步虚浮的姑娘垂眸默了许久,将额头埋进他胸膛上,缓缓道:“周蘅,往后再也没有人给我买芝麻糖了。”
作者有话说:
周厨师所做的菜参考南宋林洪的《山家清供》中的莲房鱼包。
第30章
庆幸上苍仍余悲悯,未曾教那个五六岁的孩童遭受太多世间险恶,还能长成如今一副温润的模样。
秋风萧瑟起,万物失颜色。
花易落离开葛家庄时暮色还未浓,她手中握了一片枫叶,乌发间多了一枝银簪。
欲挽春久,不教花易落,红枫依旧热烈灿烂,目送着渐行渐远的身影。
贺槿儿不告而别,自那日出去后便没再回来,孟旧柏知她必是自行回枕江去了,也不再提起。
孟旧柏他们救回来的四个村民身上的毒性各不相同,周蘅很是废了一番功夫才保住他们的性命。
瞧到谢正予时,青翠满脸担忧,谁料周蘅却神色淡淡:“谢公子没甚么大碍。”
青翠虽然害怕这位小大夫,却仍鼓足了勇气试探着问:“可是公子总像是浑身没有力气,面色憔悴,整个人都消瘦了……”
周蘅缓缓抬起眼帘:“饿的。”
被陈不知关了那么久,饥一顿饱一顿,吃了上顿没下顿,又昼夜颠倒的,想不消瘦憔悴都难。
周蘅余光瞧见一旁的姑娘又发起呆来,这几日她身上的伤倒不大碍事了,也只在那一日哭了一回,余下的时候便发呆沉默。
步青谷前碑上写「世间百疾皆可医」,周蘅叹了口气,可奈何心伤不是疾,药石罔效。
他轻声唤道:“阿笙,将滋溢清本丸拿给谢公子。”
易小凉终于回过神来,哦了一声,低头去找药。
孟旧柏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蒲扇熬药,心中疑惑为何这姑娘自从醒了就像转了性子一般,也不见笑了,便道:“我说小周大夫,她伤刚好,你不能这么使唤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