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容长樽和容书年得到消息赶到演武场时,就看见三人并排扎马步的诡异场面。
容越看见容书年,欢欢喜喜地跳起来喊:“姐,姐!”
院中又热闹起来,顾璟浔见人来了,便趁机起身,可惜她腿抖得不行,这一站差点往后栽个屁墩。
眼前黑影闪过,那不远处的青年,势如疾风,稳稳当当地将她扶住,等她站稳了,又立即松开手,退了两步远。
容长樽看着三人,视线在惊蛰身上停顿,“你愿意教殿下武功?”
惊蛰抿唇不语,手里那半截树枝也快给他握断碾碎。
他觉得自己应该拒绝,他以这样的身份留在侯府,不能再节外生枝,不该叫顾璟浔牵扯进来,容侯爷在给他机会,叫他自己选择,只要他开口,顾璟浔总不能驳了容侯爷的面子。
可他此刻就如海滩上搁浅的鱼,无力甩动尾巴,即便张着口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许久,惊蛰点了一下头,那轻轻的一下,却好似有万钧重。
他便是拒绝了,顾璟浔也会有旁方法留下来,所以他推不推脱的,结果也不会有什么区别。
惊蛰如是告诉自己。
她既然说要习武,那他便如练容越一样练她,她娇生惯养身弱体软,兴许哪天受不住辛苦,就再不敢来了。
顾璟浔的传言,容长樽也是听过一些的,只是他不好置喙,且听容书年的描述,这位殿下也并非传言中的那般不堪。
至于她怎么心血来潮要来学武艺,容长樽也没想太明白。
现在一个要学,一个愿教,他还能说什么,也只能应下来,吩咐府里的人不准将这事儿外传,又同容书年安排,叫她回去问问顾璟连的意思。
容长樽扫了容越一眼,又朝惊蛰道:“今日你早些回去,下午不必再练,让容越与他姐姐说说话。”
惊蛰抱拳应是,抬步离开演武场,未曾朝顾璟浔看一眼。
他这样的表现,更让容长樽有些看不懂。
这青年,既不畏权贵,也不似趋炎附势,且独来独往不爱与人接触,他给了他拒绝的机会,他又为何答应下来?
这时辰也差不多快到午间,人一走,容长樽便招待顾璟浔一道回前院用膳。
而霜降,半道上便拐去追惊蛰了。
青年缓步走在石子路上,柳枝轻扬擦落肩头,他似听了动静,止住脚步转过头。
见身后是霜降追上来,他便侧着身等了一会儿。
霜降到了他跟前,也不知怎的,喉咙跟堵了塞子一样,酝酿了一肚子的话竟说不出来了。
两人干瞪眼半天,霜降只憋出一句,“侯爷要我交代你,那平洲长公主金枝玉叶,乃是今上最宠爱的妹妹,你如何历练小公子都行,可千万收敛着性子,不要冲撞了这位殿下。”
惊蛰:“……”
他都不知道冲撞过多少回了。
眼瞧霜降一副苦口婆心的表情,惊蛰只得干巴巴点头。
头点得格外敷衍,霜降哽了一下,知道他不一定听劝,便将这事儿按下不表,同惊蛰一块往后厨的方向去了。
等走到小门处还没进去,便听到里面一阵笑闹声。
隐约提及了“荆祈”的名字。
两人一同停下脚步,听里面一个略粗的语气嬉笑说:“这事可不掺假的,哥几个在场可都看见了,那长公主殿下,扒着人就亲上去了。”
另一道声音明显质疑,“你可少胡说,哪有女子这么不害臊的。”
“那是你眼睛看在鼻尖上,一寸光,没听说过这长公主殿下的名号吗,那可是出了名的风流,府里不知道收了多少的入幕之宾。”
那人仍是不信,又疑道:“你说的真是那个荆祈吗,我瞧着他那人,阴气森森的,长公主能看上他?”
“错不了,这府里除了他,还有谁敢给小公子做师父,还有谁敢这么胆大,见了长公主都不下跪的。”
他此言一出,人群中立刻有人出言讥讽:“我看他也就是装得清高,兴许不下跪,就是故意想引起长公主的注意,靠着钻女人裙底往上爬,有什么可傲气的。”
接着又有人呛声:“有能耐你见了长公主也别跪,看她能不能瞧上你,要真瞧上了,就算当不成驸马,那长公主殿下生得国色天香,也不枉同她风流快活一场,兴许把人伺候舒服了,还能混个官当当。”
他此言一出,立刻有人上去拉住他,“你小声点,那位殿下还在府中。”
话音落,院门忽然被人一下推开,那门口的青年,玄衣似夜,面如寒冰,若手中持着兵器,活脱脱一个索命阎罗。
众人齐齐打了个激灵,一时间都傻住了,忘记言语。
他身后的霜降,脸色同样不好看,进了院子便拧眉肃脸,“侯爷可曾交代过,府中不准乱嚼舌根,皇亲国戚你们也敢妄议?”
霜降在府中出了名的脾气温和,侍卫们也对他颇为信服,眼下见他板起脸,又扣了这么大的罪名下来,脸色皆是一变,慌忙作礼请罪。
众人诺诺,霜降冷着脸敲打几句,便也没再为难,到葛叔那里取了些午食,同惊蛰一道离开后厨。
等四下无人时,他停下来,朝一旁表情阴郁的青年问:“你跟长公主殿下,是不是认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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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霜降:我现在是不是该称你一声驸马爷?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琢玉、竹二 ,谢谢~
第42章 崩塌
惊蛰丝毫不意外霜降会问这种问题,他也没打算瞒着他,于是便将为霍时药盗取啖蔗散的事简单讲了一遍,略去他和顾璟浔在一起的那些细节。
霜降听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回忆起这段时间的事,他在客栈里见到的那幅画,夜里碰到的衣服散乱慌慌张张的惊蛰,还有惊蛰脖间忽然闪烁的光亮。
霜降瞳孔微震,终于想起来那是什么东西。
那是新帝登基后,赠予平洲长公主的一对相思引,是男女以寄相思的定情信物,里面的相思蛊,可解百毒,祛疮疤,疗伤痛。
这般贵重且意义非凡的东西,如今却带在惊蛰的身上,他难道跟那长公主殿下,早就暗度陈仓了?
霜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思绪,有些震惊地望着身旁的青年,“那天晚上,你是不是去找长公主殿下了?”
惊蛰下意识想问是哪一晚,神情一僵,愣了片刻,他垂着眼帘快速点了一下头,便继续往小院的方向走。
见他一副不想面对的样子,霜降抬步追了上去。
今日在演武场中,他留意着顾璟浔的神色,她看向惊蛰的眼神,专注,炽热,势在必得,将爱慕的心思全写在脸上,没有丝毫掩饰。
霜降一开始跟那些侍卫想得一样,以为这位长公主殿下是瞧中了惊蛰的样貌,故而想将人收到府中。
可若她与惊蛰早就认识,还暗地里来往了这么多次,会不会早就……
霜降过去按住青年的肩膀,神情晦涩,磕巴问道:“长公主殿下,是不是……喜欢你?”
惊蛰提着食盒的手蓦地收紧,整个人如被施展了定身术一样,怔然僵立,只余鸦睫轻轻颤着。
她喜欢……他吗?
她看着他时,满眼的恋慕,她见着他,总是不住的靠近。
惊蛰不知道这是不是喜欢,或者她又是否也这般喜欢过别的男子。
而自己,又有什么可让她喜欢的,他满手血腥,诚如那些侍卫所言,身份低微,阴冷可怖,旁人不厌恶他,不躲着他已经是好的了。
若是她看上这副皮相,世间男子千千万,她又何必非要纠缠他。
更何况,他待她一点都不好。
那眸底怔忡如浓雾聚拢,让他整个人又变得阴沉起来。
惊蛰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提着食盒走在青石板道上,熟悉的路,却又好似漫无目的。
霜降皱眉,跟着他的步调。
“惊蛰。”
这一次,他唤了他原来的名字,声音前所未有的温和,却又前所未有的锐利,“你喜欢她吗?”
青年脚只停了一下,并没有转过身。
他轻轻摇头,声音清浅:“我不喜欢。”
言罢,他便加快步伐离开。
他的回答,并没有让霜降松口气,反而叫他神色更加凝重。
若真的一点不曾动心,惊蛰根本连回答这种问题都不会。
霜降以为似他这般冷心冷清的杀手,一辈子都与情爱无关,半点红尘不沾,可他那冰封起来的心,竟这么快,就开裂了缝隙。
霜降跟上去,同他一块进了院子,顺带将门关上。
他拿过惊蛰手里的食盒放到石桌上,“你的事,我本不该置喙,有些话,我也本不该同你说的,可是现在不一样,你我还有许多的事,亟待解决。”
他说着,不自觉叹了口气,抬眸道:“不管你喜不喜欢这位殿下,都最好不要与她有过多牵扯,并非是她不好,只不过,她是东琉的长公主殿下。”
惊蛰指尖轻捻,未曾再有旁的动作,也未曾出声说什么。
有人含着金汤勺长大,生而高不可攀,有人小小年岁,便被压折了脊梁,推进那血肉泥泞的深坑,拼了命爬上来,却还怕那坑中的魔爪,不知何时又要将人撕扯进去,又怎敢用这脏腥不堪的双手,去拥抱那冰壶秋月如珠似宝的人儿。
惊蛰知道霜降说得一切都不为错,那蒙了尘埃的眼眸,悄悄散开浓雾,只留下死寂一片。
他沉默着将食盒打开,取出饭菜。
平日里爱吃的那点甜,此刻尝在口中,却是叫人舌根发苦,连腑脏都跟着痉挛,淤堵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
他又不喜欢她。
惊蛰在心里无声重复了一遍。
他何必去听霜降说这些无趣的情情爱爱,他这一生,都不必去考虑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
前院,顾璟浔用过了膳,便借着消食的功夫在府中四处闲逛,趁机打听惊蛰的住处。
只是等她来到那靠近侯府后门的院子时,那门上却落了锁,一问才知道,惊蛰竟然同霜降一道出门办事去了。
顾璟浔郁结,却也没办法,只好回去找容书年,待到半下午,便启程回了桓亲王府。
马车驶过长街,顾璟浔掀起帘子,朝那栽着香樟树的巷子看了一眼。
等回到王府整顿好,天色早已暗了下来,顾璟浔沐浴过后,重新穿戴整齐,挥退了房中伺候的侍女。
她将隐在角落的姜姜喊出来,嘴角弯起一抹狡黠的弧度,“交给你个任务。”
姜姜木着一张脸应是,等人附到耳边安排了几句后,她便带着顾璟浔出了院子,避开府里的人,再次回到平南侯府附近。
只是这次两人并没有走正门,而是绕到了那栽着香樟树,且是个死胡同的巷子。
巷中树影婆娑,寂静无声,顾璟浔猫着腰,走到墙壁镂空的石雕窗桕下,扒着树干往院子里瞧。
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瞧不见,她便又令姜姜带自己上树。
这里的香樟树不知生长了多少年,枝叶繁茂如蓬盖,藏一个顾璟浔绰绰有余。
姑娘坐在树杈间,抱着枝干探着头往院里瞅,院里的屋子都没点灯,黑漆漆的一片。
顾璟浔以为惊蛰这会儿已经休息了,失望地叹了口气,正准备让姜姜带她下去,肩膀忽然一沉,好似有什么东西搭了上来。
背后汗毛登时倒竖,顾璟浔下意识惊叫,嘴巴却又被严丝合缝地捂住了。
身体凌空,眨眼的时间,她就被不知何时冒到她身后的惊蛰带下了树,压在院中的墙角处。
天上无月,只剩点点零星,那其余的星子,不是叫云遮了去,而是躲进了青年的乌色眼眸。
顾璟浔后背贴着墙,被那挺拔高大的身影,遮了全部的视线。
她借着微弱的光线,痴痴看着眼前身如暗影神色清寒的惊蛰,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拨开他额角碎落的黑发,而后踮起脚,趁他不注意,悄悄地将手滑落到他肩膀上,一点一点地凑近他。
下一刻,她就被青年捏住了后颈皮子,强行止住了动作。
顾璟浔扑闪着大眼睛,懵了片刻。
也不知是夜中近在咫尺的美色太过撩人,还是黑暗给人涨了熊心豹子胆子,顾璟浔忽然伸臂,一下搂住青年的脖颈,迫他低头,直接吻了上去。
两片温热的唇相贴,惊蛰瞳孔骤缩,后背似有电流激过,热麻直冲头皮,叫他一时僵硬如木,呆滞原地。
顾璟浔的情况不比他好多少,她心脏狂跳,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闭上眼睛,试探着伸出小舌,去勾那她垂涎了许久的薄唇。
身前的青年,却忽然受了刺激一般,一下将她推开,连连后退,手背贴着嘴唇,胡乱擦了几下。
顾璟浔愣住,光线实在昏暗,她看不清蛰哥哥的表情,却清晰听到他紊乱急促的呼吸声。
她此刻格外清醒,又好像冲动地失去理智,只步步朝着惊蛰走近,最后于昏暗中,轻轻抱住他的腰,仰着头,将夜空剩余的繁星藏在自己眼睛里。
“蛰哥哥,我好喜欢你啊。”
惊蛰心头一颤。
她说,喜欢他……
花了一下午加固的高墙,在这一刻有崩塌的趋势。
他如被夺了舍,溺在她漩涡一样的眼眸中,手足无措,心神皆乱。
甚至,控制不住地想去贴近她的唇,再尝一尝方才那一触即离的滋味。
面前的姑娘轻轻闭上眼,羽睫微微抖着,惊蛰却在快要吻上她时,猛然将人推开,身势迅疾如风雷,闯进屋中,“哐”得一声关上门。
青年后背倚着木门,伸手按住胸口,紧紧闭着眼睛。他同霜降出去了一下午,听他说了很多,他以为多年无人进去的城池,根本不会被任何人攻占,却只见了她一面,就倒塌陷落,溃不成军。
心口涩意发酵,这些日子积攒的诸多情绪,此刻一股脑全涌上来。
羞愤的,嘲弄的,无措的,绝望的,还有,突然出现的叫他不敢直视的欢欣……
他咬碎了牙,抵着门板,此刻恨不得掏了心脏,把那不受控制翻涌的情绪,全部摘除干净。
院外,顾璟浔伫立许久,才小步挪到房门边,贴着门扇道:“蛰哥哥,你不要躲我好不好,你给……给我一次机会,试一试……”
屋内安静得一点声音都不曾发出,顾璟浔知道他听得见,等了半天无人应答,便叹了口气,默默地下了台阶。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顾璟浔迅速扭回头。
青年站在门内,匿于阴影,萧索清肃,全身都似带着疲惫。
顾璟浔适应了昏暗的夜色,竟有一瞬间,好似看到了他眼尾的微红。
青年的手抓着门框,垂着眼目,声音低哑得不像话,“你先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