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女王只要来许昌,就不去那正宫住了,直接就住永始台。开拔前一晚,她亦在永始台上为曹丕准备些行李物品——大面上的东西自有专人去准备,不用她操心,她只准备些曹丕爱吃的、用的顺手的或别人想不到的物件,不免又叮嘱一番。曹丕习惯了她的絮絮叨叨,只有这一刻,他才能体味一点寻常人小日子的滋味。
这是她第一次以妻子的身份送丈夫出征。虽然他们相处了那么久,早就不分彼此,可是这身份的变化还是给心绪上产生了微妙的不同。她每日忙完了日常事务,就在心里算计他走了几日了,该走到哪里了,前方战事不知顺利与否,希望他别太劳累。就这么焦急地等着、盼着。时逢许昌连日阴雨,女王便看着窗外的雨出神,心想,敢不是天也知道我的心情,也来呼应?
间或有曹叡来请安。现下郭女王与他相处得融洽,女王怜他如子,他亦对母后没有了隔阂。而他们父子之间肯定还不能和好如初,但也缓和不少。一切还要慢慢来。故而女王也没有什么特别要开导或者交代他的。而曹丕御驾亲征,女王一颗心早随着他去了远方,故而跟曹叡说了几句话就散了。
只是在曹叡转身离开的那一瞬间,女王有些感慨,曹叡的身形真是像他父亲。其实不止身形,连声音也像。曹叡身上很多特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女王这是曹丕的血脉。她想,这就是她为什么可以把他当自己的孩子。随着年龄的增长,真的会有想要做母亲的心情,而更重要的是,这个是她深爱男人的血脉,是他生命的延续,令她不可能不珍视。爱屋及乌。假使自己有儿子,还会这么对他吗?女王仔细想了想,平心而论,恐怕不能。恐怕为了自己的孩子,她第一个会防范的人就是曹叡。人心真是复杂微妙又多变,会随着周遭情势的变化而变化。女王叹息,转头继续看着窗外的雨。
谁成想这雨从曹丕出征之前就常下,连绵下了百余日,城楼几处被淹坏了,有司奏请移止。女王不肯。毕竟永始台并没有受损。曹丕在外风餐露宿,她又有什么心思去挑一个更优渥的住处。永始台是你我的诺言,不管你到天南海北,我都守在这里,等着你。
第99章 朝中那些事(一)
且说曹丕率领大军驻扎于广陵。彼时江水大涨。他临江而望,叹曰:“魏虽有武骑千群,遇上这大水,无用武之地,未可图也。”便作势乘龙舟亲自下水试一番,偏巧刮起大风,众人看有翻覆的风险,便连忙上了岸。经此一举,魏军亦无求战之心。曹丕便坐镇广陵,派人赦了青、徐二州,换了亲信将领去驻扎,暂时安抚住了两地之兵。于是大军回到了许昌。
吴质这几年算是扬眉吐气。曹丕继位后,他就得到了重用,直接从一个县令被提拔成了手握军权的军官。他现在是北中郎将,节度河北军事。这次回许昌面见圣上述职。
所有人都知道他与今上是旧友,为今上所信重。因此所有人都对他恭敬有加,觉得他在这种情况下肯定春风得意。唉!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人在世间总有不顺心的时候。就凭他现在的境遇,背地里多少人嫉妒,而且因为他出身单家,又没有士名,这种嫉妒翻倍增长,嚼舌根的时候也有借口,说他没甚本事,全仗着讨好陛下。而对他最敌视的,自然是他家乡的大族。当年被他们排斥、压制的穷小子,如今竟没有按他们预期的那样因为不得士名而仕途坎坷,反倒扶摇直上,这谁看了心里舒服?
吴质不由得想起他二兄去年去河北看他,说起的家乡情形。因着他如今的地位,家乡倒没人敢欺负他家,但那些上层人物也不与他家来往,偶然遇见了,也要摆出一副士族名门的范儿出来,以显示与你们吴家可不同。而那些真正的乡邻百姓呢?一部分顾着糊口,不懂也不关心这些事情,一部分呢,就受到上层的蛊惑,也排斥他家。他兄长就听见过村里几个闲汉蹲在南墙根磨牙:
“你要说像赵家那样的世家,赵老六要是被选出来做了官,倒也没得说。人家是什么门第?祖上出了多少个名士?人家一出生就跟咱这土里刨食的不一样。这样的人选出来了,咱也无话可说。你要都像那谁似的,哦,不问出身就能做官,随便一个乡野小子就能做官,那不乱套了?要这样,我也想当官呢!”
“就你?也不看看你自己。什么都是一笔糊涂账,当官还了得?”
“切!不论出身嘛!可不就这样。”
“得了吧!你小子没那命。这种乱套事,你看着吧,他这一当官,连本乡本里的名门世家都不放在眼里了,尾巴早上天了,要是都这样没个评判就能当官,还有规矩吗?早晚得……”得什么,那人没说,不过摆摆手,一副不屑的样子。
吴质兄长听着憋气,绕着走了。
不只是如此,他们村的佃户老韩家,种着王大户家的地,王家出过几任里长,是本乡的名族。老韩每年最怕春秋两季东家来收租子,去年老韩家的病了,治病花钱没粮交租,还欠了一笔。本来见到王大户家来收租就怕,当家的尽量躲出去。谁知这次王大户看在庄里乡亲的,又给延了半年,只让老韩儿子去他家做了半年工抵利息。
老韩这回对王乡绅可是感恩戴德,他儿子从王家听来不少同村吴质的事迹,说他怎么狗眼看人低,
“就那吴老四,嗨哟,现不是成了当今面前的红人吗?怎么同乡也得互相帮衬着吧?越发不把咱本乡人放在眼里了。王大户家有个什么亲戚上次想找他求个门路谋个官职,硬是没理呀。王大户说咱跟吴家在一个村,特叮嘱我当心得罪他家,那小子现在忘了根本,六亲不认!吴老四当官儿去了没见着,但我看吴阿翁待人还算和气呀!”
“这乡里望族可都是我们县里的脸面,他不与他们脸面,不就是不给我们乡脸面?”老魏接口道,“咱们庄户人家,可不能忘本!王大户平时虽租子催得紧,对佃户严厉些,你看,这真遇上事对咱算是不错。再说平日若有什么事,还不是指望这些有头脸的人物帮说和评判?总不能有点事就去见官吧?那官司可是那么好打的?乡中有什么事,还不得有这些人出头?人家是名望大族,有身份的人物,在乡邻面前,办的事总要讲些体面人情,反倒是这吴质,是平民百姓出身,懂这些讲究?这就张狂起来了,一点体礼都不懂。”
“是呀!这些年多少人说这个了!连这些上等人物他都不放在眼里了,别说我们了!”
“王大户说得对呀,要是以后当官都跟他似的不用举察了,管你出身高低,谁都能去,还不乱了套?”
……
一顿子义愤填膺,替这些乡里的头面家族能不能得到吴质的照拂担忧,好似自己有关一般。
最可气的就是有一个周顺,是吴质的同窗,也是单家。因会奉承,给乡绅家里做个账房,竟不顾同窗之谊,也说:“就那个姓吴的,也不过跟我们一样的人,凭的是什么啊?他祖上跟我祖上一起当过长工呢!如今竟然连个名士都没评上,就当了大官了!也配?!”
吴质想起这些,无奈地笑笑。世上有很多人是这样的,趋炎附势、欺软怕硬,不怨世道不公,不恨世家只手遮天,只怕与自己一样的人能出头,恨不得拽你下来指着你的鼻子说“你也配”,却心安理得于高门世家占尽世间好处,还会说:“人家是什么出身,这是自然。”吴质想了很久,有一天于睡梦中恍然大悟,他们既没有勇气像自己那般不肯卑躬屈膝,也不肯为了改变处境而做出努力和尝试,把出身当做他们麻木不仁的借口,又崇拜权贵,自甘卑微。他们对吴质不仅仅是嫉妒,吴质的存在才凸显了他们的无能。得了,反正现在实行九品中正制了,乡里的意见又有用了,你们就不用担心以后再出一个完全与乡里上层合不来的人了,也该消消气了。
但是吴质理解陛下为何要设这样的人才选拔制度。曹魏一直秉持唯才是举、不论出身。不过过去毕竟势力不那么大,谁觉得自己有才,去自荐即可。可如今陛下掌管着大半个天下,那么多人不可能都让他们跑到京城来自荐。因此设立各级中正,由下到上,逐级考察各地的人才。这样就等于由朝廷的官员在各乡各里主持选拔,刺破了乡里上层的话语权垄断,但是选拔人才也要看他的人品、行为,还是要有乡议,故而这些大族门阀们,还是有一定的话语权。“是呀,仅就我这一个吴质不顺乡里的意,就令我们乡的人如此不满,闹得朝野皆知,要是再不让这些乡绅上层说话,绕过他们,再出几个我这样的,这天下也就没法管了。”吴质心想,自嘲地摇摇头。毕竟朝廷要想管理民间,还是要层层依靠这些各地的门阀势力的,因为天下之大,朝廷无法直接管到最底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