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曹军进了袁府,只要不抵抗的,只看押起来,没有为难。从仆妇里找了几个各处熟悉的,兵分几路,一边控制各处,一边直奔刘夫人居所。
来到刘夫人处,见院门紧闭,从门缝一看,里面有家丁举着火把在院内,曹丕便令人去敲门——他谨记父亲教诲:“不可鲁莽,以免坏了大事。”这边厢敲了半天,说了几次“曹将军来拜”,里面不应,曹丕便亲自敲门,口内说着:“世侄丕奉父亲之命,特来请安拜会,还请夫人赐见。”
院里大总管并家丁们一看,这还有礼有节的没有撕破脸的意思,咱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呀,回头恼了硬闯进来,就我们这三两下子,哪里是这些军士的对手?这都身经百战的。于是互相交换了眼神,大总管便去请刘夫人示下。
刘夫人此时还能有什么注意?不得已同意了开门。
甄姬到如今还记得那时的情景。一屋子的人慌忙往两边躲了躲,空出当中间来,刘夫人仍端坐在上首,门打开,屋外军士们皆举着火把,一片光亮。门外款款走进一位年轻的将军,摇曳的灯火映着他清俊的面容,只见他穿着盔甲,身形矫健,器宇轩昂,颇有武将的风范,身后跟着两个同样穿盔甲的人,进门向刘夫人行礼,说了几句客套话,刘夫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
甄姬听话里的意思这便是司空曹操之子了,再细一看这言谈举止果与一般的武夫不同,行动斯文,谈吐不俗,是个大家子有教养的公子哥。坊间早就传,曹操是能文能武,人才不一般,今见其子,果与一般男子气度不同,心下里好奇,忍不住抬眼看了两回。
曹丕正说着话,余光里瞥见有人抬眼看他,似轮廓清秀,心下奇怪,恐看错了——因这里人一个个吓得气色全无,是谁还敢抬头看他?——便回眼来望,四目相对时,甄姬自知失礼,便慌地低下头,可仍旧让曹丕留心了起来:列位看官想一想,这一屋子的人一个个哭的鼻红眼肿,簪子也歪发髻也散,脸上气色更别提有多难看了,忽然有这么一位,面容清秀,仪态万方,从容淡定地端坐于这帮人中间,此时岂不瞩目?美人曹丕是见过的,倒算不上多稀奇,可这世上最难得的是一个足够聪慧的美人,如他母亲那般,识大体、知进退、临危不乱,这才是他所欣赏与需要的女子。不过曹丕并没有显露痕迹,继续与刘夫人聊了两句。
刘夫人见曹家行强盗之实,却满口礼仪,便气不打一处来,又不敢出言太过恐得罪了他再生祸端,便不想说话,只扶着胸口说:“老身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且容我稍事休息。”曹丕亦不想耽搁太久,便行了礼,令丫鬟扶着刘夫人进卧室去了。曹丕便吩咐人拿花名册,登记确认袁府里人口。就先从刘夫人厅里这些人查起,着文书拿着簿子,由府里的婆子引着,登记名录,曹丕就站在文书旁边看着他记,特留意了甄姬,原来是袁熙之妾。
待一切安排停当,便有人出城报捷,曹操并不急燥,令人就地修整,第二天才下令拔营。并不着急进城,带领大军直奔袁绍墓地,他要祭拜一下这位老朋友、老对手。说起袁绍,曹操心里可谓五味杂陈,想想自己自幼与袁绍相识,也曾一同玩耍,也曾共同作战,也曾反目为敌,只可惜袁绍糊涂,一步错步步错,最后还弄得自己的亲儿子们反目,使袁家落得如此地步。
拜墓不是一件好心情的事,曹操原本只想祭一下就走,谁知前尘往事一下都浮现在眼前,曹操不禁悲从中来,流下了英雄泪——不光是为袁绍,更为的是自己,为自己这生逢乱世不得已的人生。
他想起年轻时大家都意气风发,痛恨权臣戏弄皇权、厌恶贪官鱼肉百姓,谁没有雄心壮志?谁不想涤荡乾坤匡扶汉室?可年少意气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一切都太难太难,他想起他那时候也曾满怀壮志,也曾出生入死,也曾命悬一线;他想起他的一腔热血在朝廷上下贪污横行、尸位素餐的现实面前多么苍白无力;他想起老父兄弟被人杀害;他想起他的儿子侄子死于非命;他想起他那结发妻子为长子之死弃他而去,宁愿在忧伤与孤寂中死去也不回头……一桩桩一件件在胸中翻涌,不可抑制。人生有太多的无奈、太多的离合、太多的失去,由不得人做主。他想,生于这乱世,无人能幸免,谁都不是赢家。死去的一了百了;活着的,只能咬着牙继续活着,一步步小心翼翼,一步步费尽思量。
曹操苦笑,时局裹挟着所有人向前,容不得谁有半点犹豫,稍有闪失就粉身碎骨。那个曾经锐利的少年也最终不得不明白,能顾得自家老小在这乱世之中活下去,已属不易。任谁也只能面对现实,顺势而为,没有回头的余地。什么治世能臣,什么匡济天下,所有的雄心壮志,都随着一场场的争夺与倾轧,不复当年的色彩。这一哭,不只是悼袁绍,更为了那些逝去的亲人,那些一去不回的时光。曾经的年少轻狂、曾经的英雄梦想,最终随着逝去的时光,改变了最初的模样。物是,人非。
曹操借着祭墓,痛哭了一场,方来到袁府。他已经做好打算深耕邺城,袁府就是目前驻扎的理想之所。曹操并没有为难袁氏家眷,专辟出了一片院落与她们居住,至于那些不甚要紧的姬妾丫鬟,或打发嫁人的,或又重新填充各处的。曹丕惦记着甄氏,便回了父亲,收在房中。不过是个姬妾小事,曹操也不以为意。一切尘埃落定,曹操便率领大军班师回朝。就这样,甄姬随曹丕来到许都。
有时候甄姬都觉得,她这一生大概天生就是有福的。自幼家境富足安稳,在这乱世中已属难得;又聪明非凡,在赞誉声中长大;等要出阁的年纪,凭着聪慧贤德的美名,一步跨入权倾天下的袁家;当灾祸来临时,又因为美貌与贤德,被曹二公子看重,轻而易举地渡过了难关;跟着曹二公子才一年,便一举得男,生下了曹家长孙……这样的甄姬,焉得不自信?焉得不珍视她这贤德的名声?——二公子最爱她的贤良淑德、知书达理,甚至连原配任氏都被比下去了。想起任氏,甄姬真是又得意又叹息。
那时候到许都时,曹府里早就接到捷报,司空攻破邺城,大胜而归。阖府上下无不喜气洋洋。甄姬作为袁家人,一个“战利品”,自然受到内宅里上上下下一众女人的瞩目,大家都想看看,让二公子一眼看中的袁府姬妾,到底有多出挑。于是便让人当谈资议论了大半年才渐渐停歇。
第29章 女儿伤心有谁知(六)
甄姬来到二公子身边时,二小君任氏也不过嫁过来不出一年,十七八岁的年纪,带着些富家千金的骄纵与不谙世事的天真率直。任氏与曹氏是同乡,又是本乡名族,曹操起事时,靠的就是本乡的支持,出钱的出钱,出力的出力,即便如今,曹操身边也有不少乡党故交辅佐追随,家乡是他起家的根基,因此曹操对乡党名族颇为看重,聘了任氏之女与曹丕为妻。故而任氏嫁过来,可不是为了低三下四的,况年轻倔强,遇事不知回缓,与曹丕两个硬碰硬。
曹丕哪见过这样的阵势?自幼从他母亲到各位庶母是怎么侍奉父亲的他是看在眼里,就算再往前说,嫡母丁夫人在时,与父亲平头夫妻,自恃身份、颇有威仪,那也是顾全大局、以父亲为重。哪像任氏,要强要到他头上,一点也不服输。倒也还有几个姬妾,不过都是头发长见识短,没有一个能贴心的人,直到来了这个甄姬。
甄姬毕竟年长几岁,沉稳老练些,又饱读诗书见多识广,很是知道这深宅大院里的处世之道,故而进退有度、温柔和顺,又加之正处于容貌最盛之年,故而深得曹丕宠爱。有甄姬这么一对比,更显出任氏不懂事,曹丕自然对任氏愈发冷落。如此一来任氏怎能服气,一恨曹丕宠爱小妾冷落她,二恨妾室性格人物把她比下去,便偏要在甄氏面前摆出主母的款儿来,经常是甄姬以礼相待,她仍然言辞犀利,不依不饶。时间长了,府里上上下下皆知,甄姬盛宠压过正室,二小君与她不对付。
其实甄姬想想,那时候除了应付任氏,她的日子大体过得还算惬意。曹家二公子的确是个良人,温柔且多情,并不太拿架子,会为别人考虑,又文武兼备,人物出挑;再者,曹二公子到底小她五岁,如今才十八。年轻人自有年轻人的可爱之处,诚挚且热情,虽不够成熟,处事略显急躁,可是他听人劝,甄姬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个阿姊那般劝谏他,只要她说的有道理,公子皆会听的,并觉得她聪慧懂事,愈加宠爱。于是,她埋没了几年的的聪明与贤德终于获得了认可和欣赏,满足感充盈在心里,甄姬志得意满,日子过得幸福而甜蜜。
不过甄姬并没有为此而冲昏头脑,她牢记着“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她知道有多少眼睛都盯着她看呢。她新来,又如此受宠,压过所有妻妾,风头太盛,恐招祸事,于是愈是盛宠,愈是恭谨谦和,浓情蜜意之时,也曾半是娇嗔半是劝导地说“妾不敢擅专,公子也应广纳姬妾,以备后嗣”等语。
她之所以肯做如此姿态,一来好凸显她贤德、豁达、不嫉妒;二来她有这个底气说这样的话:样貌自不必说,更难得的是有学识、有见地,知书达理——公子最欣赏她的就是这一点,其余人呢?任氏就幼稚任性,别的姬妾,斗大的字识不了几个,鼠目寸光,因此上,任是公子身边有谁,都不能与她相比,她都是最好的,独一无二。曹丕呢,那时候到底年轻单纯,便以为如甄姬这般方是为他着想,方是贤德,因此对她愈加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