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甄姬在曹府,诸事顺心,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任氏。甄姬忖度,任氏虽不好相处,然而目前她有什么不满都摆在明处,不过刻薄两句,耍耍威风,倒还没学会玩儿阴的耍心机治人,但总是这样,唯恐积怨愈深,早晚生事;再则,甄姬本不欲与任氏相争,她还要她贤良的名声,无奈曹丕之宠,任氏之醋,令她身不由己,卷在这旋涡中,唯恐树大招风,惹来祸端。正思量着该如何化解,谁知曹丕夫妇二人自己闹翻了。
那时候甄姬正怀着身孕,卞夫人很是高兴,令她安心静养。任氏再怎么嫉妒,这点分寸还是有的,万一明着闹得甄姬孩子掉了,她可就成了罪人了,因此眼不见为净了。可是眼净了心不净,曹丕照样跟她两个人合不来,见了她就不耐烦。这天不知为了什么小事,又针尖儿对麦芒地起了争执。曹丕忍无可忍了,又有可人在侧,在乎什么,于是把心一横,要遣她回家。
任氏听了,便哭了起来,口内嚷道:“我不走!我来你家,难道是为天天看脸色受欺负的!现如今偏宠着妾室,不把我放在眼里也就罢了,如今还要出妻!你不给我个交代,休想让我出这个门!”
曹丕冷笑道:“既然如此委屈,何不痛快离了这里,找个自在去处?来人啊,去取纸笔!”
众人一看闹大了,早就传信的传信,劝说的劝说。甄姬听见消息,连忙也赶了过来,早就聚了一堆人。甄姬连忙劝道:“小君既是乡党名族,德、色为妾等所不及,何故要遣她?”
不说倒罢,说了曹丕更恼,心说天天顶撞我,还德呢!便发恨道:“她任性狷急不婉顺,前后顶撞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为何不遣?”
甄姬看曹丕说得坚决,不是赌气而已,倒是来真的,生怕会累及自己的名声,顿时心慌起来:“妾受公子知遇之恩,尽人皆知,必谓任氏之出,是因妾之故。唯恐上下怪妾自私,又受专宠之罪,请公子三思,留下她吧。”
曹丕心意已决,任谁劝也没用,于是回明了卞夫人,两家说清了缘由,终于还是将任氏遣回家去了。卞夫人心里叹息,当年是她到任家去相中了这个女子,看她性格爽直,没甚心机,谁成想脾气倔强不低头,闹到这个地步。而此时的曹家已与过去不可同日而语了,任家也不敢轻易得罪,女儿也确实忤逆丈夫,曹家占着理,再加上卞夫人从中调停,安抚了任家一番,也就只好这样了,大不了再找个女婿呗。
甄姬在此事后,心中着实五味杂陈。一来任氏一走,总算日子清净了;二来上头没了正室压着,甄姬又得宠,肚子里还怀着孩子,万一是男胎呢?这局势对她大大的有利,谁能不窃喜?上面有卞夫人的例子摆着呢,谁不把卞夫人当正室般地恭敬?说她没有点想法那是骗人的,更何况若真生了男孩儿,子凭母贵,她为着孩子也得努力出头不是?三呢,这甄姬毕竟不是恶人,这次是任氏自己不懂事惹出祸来,天地作证,甄姬从未想过要踩谁害谁,看任氏这样,不免心中又有些不忍心,心里也着实有些惴惴不安——她知道人言可畏,也知道怀璧其罪的道理,这次任氏一走,管是不是她挑唆的,反正她得益,她就肯定脱不了嫌疑,谁管她心里怎么想?众人必定嘴上怎么痛快怎么说。甄姬自小被人赞誉惯了,她如今所有的一切都得益于她的美名,她比谁都自重,也比谁都在乎名声。因此竟心虚起来,生怕别人说她闲话,愈发小心翼翼,谨小慎微,谁成想,小心太过,反倒埋下了祸根。
第30章 女儿伤心有谁知(七)
原来,未免落人口舌,甄姬一定要把贤惠做到十成十。时间长了像落下了心病一般,针尖一般大小的事,也要在心里思量个半日,该怎么说怎么做才能不得罪人,才能让人觉得我好。有时候思量太过,反倒太放不开,过于拘谨。曹丕那里,别提了,更是怕人说她专宠,愈加端庄起来,原先半真半假地劝曹丕广纳新宠,如今更是摆出一副认真的态度,做足了贤妻良母——只有这样,她才能表现出她贤良淑德、不抢不争,任氏之出,与她无关;再者,她时运好,一胎得男,曹家有后,曹丞相与卞夫人皆欣喜不已,特别是卞夫人,对长孙甚为关心,甄姬在曹丕房里的地位便凸显了出来,也更名正言顺地接近卞夫人,于是她愈加勤谨地孝顺卞夫人,她知道若想稳固地位,只有曹丕宠爱是不够的,婆婆的认可也是很重要的。只要获得他二人的认可,她的地位就稳固了,也就没人敢说闲话了。
可问题是,卞夫人当年,丁夫人走与她无涉,丁夫人一走她就拾起了掌家大权,不管名分如何,实际地位马上就不一般了,只要曹操认可她,府里谁不对她恭敬有加,因此日子过得轻松。可就这样,卞夫人这些年也照样克制收敛,不敢太拿大。甄姬呢?可能曹丕院里这一点点内务让她留心些,可大致上日子还照旧,上有卞夫人掌家,中有明媒正娶回来的妯娌若干,下有无数与她一般被纳进来的姬妾,任氏之出并不会直接、明显地提高她的地位。
那个时候论礼法风俗,有“妾不可为妻”的说法,虽然过日子不可能都卡着这个来,总有权变的时候,可除了皇后是皇帝做主册封有的有个明确的程序,寻常人家哪有扶正的程序?妻不在了,妾若想出头,只能是获得丈夫和婆婆的认可,只要丈夫不再娶,她操持着家里享受着妻的待遇,可问题是名不正言不顺呀,好的时候什么都行,翻脸的时候说你是个妾,可是随便要卖要送人,到时候也掰扯不清楚。
任氏走了,甄姬并没有获得过一个明确的说法,虽然她有儿子,在众姬妾中地位凸显,但她就处在这尴尬中,即便别人对她再礼遇,她内心深处也有些心虚。因此只能持续不断地谨小慎微。噫!她天天如此小心翼翼地讨好人,什么时候是个头呀?只盼着儿子将来长大成材,顶门立户,那时她就可以松口气了。可那还要熬太久,她总是那么紧绷,不得放松,时间一长,就钻了牛角尖,疑神疑鬼的。行事作风,令曹丕都觉得不能理解。
你比如说,建安十六年,曹氏已常驻邺城。曹丞相率大军出征,除曹丕留守邺城,卞夫人与诸子皆跟去。卞夫人行到孟津便犯了旧疾,有些不舒服,便留在那儿了。消息传来,虽说不是大病,但曹丕还是很挂心,然则自己母亲去的远,自己留守国都,如此要务在身,又不能去看望。幸而卞夫人有常年侍奉的仆妇丫鬟在侧,知其病况,这边厢曹丕又与甄姬说了,打点卞夫人日常所需药物补品,另派医者送去给母亲。甄姬知道婆婆生病,担心不已,便叹息道:“看离得那么远,也不得定省,也不知夫人在外面可得好生养病,毕竟不如家里。”说着便要流泪。
曹丕本就忧心,听她如此一说更是不忍,又感念她如此挂心自己的母亲,便安慰她道:“你不必哭了,哭多伤身,亦无用处。来报不是说了吗,只是稍不安。在家时每每发作,静养一阵子也就好了,这次应该也无甚大碍。只盼着母亲尽快好起来罢。”这话也是安慰自己。甄姬亦知公子虽嘴上如此说,心里焉能不挂念。更何况,因着她这一哭,曹丕这一劝,难得的甄姬能放下平日的小心,两个人能如寻常夫妻那般聊聊家常,互相劝慰劝慰,真是温情默默,气氛正好。甄姬忽然很享受这一刻,似乎两个人的心都拉进了。曹丕前天才纳了新宠,侍卫家的女儿,唤作孙琐。舞姿婀娜,为曹丕所喜,正在兴头上,每每夸赞不绝。甄姬面上不显,心里是有些吃味的。今见谈论家事,能让她与公子更贴近,便愈发笃定做个贤妻良母才是正途,便为卞夫人准备东西更为殷切。
然而甄姬思虑惯了,什么事都要掂量好几遍,这次又钻牛角尖:一切安排妥当了,她便又寻思起来,夫人病在外面,虽传信说不要紧,但毕竟不在眼前,不得不让人忧心,我都挂念,更不用说公子作为亲生子了;我对卞夫人的关心令公子如此动容,当时我都流泪了,若平日里无所表示,会不会让别人以为我只是在公子面前装样子,根本不关心夫人?思及此,间或遇见好笑的事情,笑了两声,便又心虚,生怕别人怀疑她这时候还能笑出来、对卞夫人的担心是不是做做样子。于是恨不得掏出心窝子来让公子看看让大家知道她是真的关心夫人。思量来思量去,不敢在别人面前表现出一点放松的状态,镇日里愁眉不展,频频提起卞夫人的病情,一提就要哭。本来想着曹丕看她这样,一定会觉得她真心孝顺而赞赏她,可她不知她如此一来给曹丕多么大的心理压力。
曹丕心说,我母亲还不至于病到如此地步吧,需要天天哭?应该像往常一样,养一养就能好的吧?会好的吧!?你能不能往好处想一想,带给别人一点好情绪?哭有什么用!你这样有点过了吧?左右差人打听消息,都劝甄姬,说夫人病已愈,甄姬不信,说:“往日在家时,夫人犯病,总要拖一段时间才慢慢好转,此次为何如此之快?定是你们哄我。”更担心了,仍旧哭,曹丕实在受不了,眼不见为净,由着她去。
可是呢,屋漏偏逢连夜雨,母亲的事正悬着心呢,前方传来邸报,稍带着四弟子建写给自己的信。曹丕正疑惑不安心在阵前学习,好端端的往回寄什么信呀,心里就有点惴惴的,打开一看,果然,四弟寄诗一首,说他也生病了,但跟随着父亲,豁出性命也愿意,希望兄长保重身体云云,看得曹丕那叫一个凄凉,哪里还坐得住?没得法,干脆出城去北园里逛逛,散散心。
所谓心中有愁看什么都愁,正赶上秋凉天气,树叶渐渐带黄,秋风一起沙沙作响,零星已有枯叶飘落。曹丕本就是诗人情怀,缱绻而敏感,更何况此时满腹心事,见此情此景焉得不悲伤?他目睹过士兵的妻子为丈夫送行时痛哭的凄凉,见识过哀鸿遍野的惨相;他也经历过亲人故交在战祸中死去的悲怆。然而经历过这么多之后,他仍然不能平静地看待这不堪的人世。他想,照说我家已算有福运了,比外头的百姓强千倍,可一家子仍逃不了受这颠沛之苦,日夜担惊受怕。远方的老母诸弟,也不知怎样了。处于这乱世之中,究竟哪里有安身之处?终究谁都不能幸免么?往事已不堪回首,眼前活得辛苦,以后呢?何时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