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姬亦注意到相处几天下来,跟来的内眷没有不与郭氏混熟的,谁都能跟她嘻嘻哈哈亲热得不得了,而甄姬这么些年了也只能做到与她们见面行礼的点头之交。一个被夸品格不输于她的人比她还受人喜欢,说甄姬没有失落感那是骗人的。于是甄姬暗暗留心,观察郭氏是如何与人相处。她就发现郭氏确实是豁达,一点都不拿捏,敢于自嘲。说到以前在乐坊,吃尽苦受人管,讲述中并不沉湎于苦难,反倒很有苦中作乐的劲头,眉飞色舞,生动诙谐,那样的朝气蓬勃,再自怜自艾的人,听着她的讲述,都忍不住笑出声,觉得心胸开阔起来。还有一点,甄姬留意到,按说郭氏也是很懂得之乎者也、文言辞藻的。每次与自己说话,也是很注意措辞,恭敬文雅。可如今与卞夫人及一众姬妾聊起来,都是用最平实朴素的白话,亲近又自在,一点儿也不咬文嚼字,简直与众女人融为一体,让甄姬都差点忘了郭氏也是自幼饱读诗书的。甄姬暗暗反省,是不是自己平日里过于矜持,曲高和寡,与别人处不到一处去。
郭氏此次跟随出征却是收获颇丰。她出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受到大家欢迎的满足感更是意外收获。更重要的是,她与公子的心更贴近了。远离了邺城那些纷繁复杂的日常俗务,公子倒比平时得闲;营帐又聚得近,不似在家几重庭院。于是几乎每天晚上忙完了,公子便可顺路来看她,问问她今天都做些什么,与大家聊些什么,有什么进展。再跟她讲一讲外面又遇见了什么事。反比在家时亲近。于是每天从黄昏时分,郭氏就翘首盼着今天公子能早点回来,一如在家的妻子盼望早出晚归的丈夫。
这日曹丕回来,挑帘看见郭氏在读书,便问:“读的什么书?”郭氏回头看到他来了,眉开眼笑,说着“没什么,看两页闲书,打发时辰。”站起来迎他,伺候着他洗了手,两个人坐下,郭氏命人上饭菜来,两个人边吃边聊。
郭氏便把白日里的趣事说给曹丕听:“我今儿与三小君坐在一处,说到了各自老家,三小君的陪嫁何丰媳妇,在那说什么阿爸、阿爸,我还疑心,什么罢啊罢的,一问才知道,原来阿爸就是父亲的意思。原来他们江东有些地方是这么称呼父亲的。怪道人说,十里不同风,百里不通俗呢。”
“可不是,像咱们这儿,俗语管阿父唤作阿翁,”曹丕道,“我以前还听一个兵士说过,他们家乡唤作‘爹’。”
“啊?这是个什么称呼?”郭氏笑起来,又问道:“这是哪里人啊?‘爹’字怎么写?”
“我忘记是哪里人了。至于怎么写嘛,我还真没深究过。”曹丕摸摸头说。两个人一行说,一行笑。
曹丕忽然觉得很温馨。难得有一个人能够陪在他身边,如同寻常夫妻那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早上他出去忙,有她在家打理一切,他就没有后顾之忧;傍晚回来,讲一讲这一天各自遇上了什么新鲜事,说几句家常。有开心事,说出来彼此一笑;有烦难,两个人有商有量共同去承担。没有隔阂,不分彼此。两个人互相陪伴着,支撑着,连过日子都有了奔头。这样的感觉真是让他体验到了极大的幸福感,那是他从来不曾体验过的,那种寻常夫妻般的小日子,看似平淡却暖到心底,让他觉得不再孤单。不似甄姬那般,要做个道德典范,谨慎又犹疑;不似其他姬妾,带着曲意的讨好,或短视,或天真;郭氏让他动荡的心获得安宁,让他放松,自在无比。无需多语,郭氏就明白他的心境。她并不置身事外,而是与他共同面对风雨。有她在身边,他内心那茕茕孑立的苍茫天地间,忽然有了一缕明媚的光芒,就在他身边。郭姬是如此明丽,她看着他,笑靥如花,在那漫天遍野的阴霾里,如此耀眼。
与郭氏相处越久,曹丕就愈加感激上天让他遇上她。无论什么时候,无论遇上什么样的烦难。郭氏总是能够保持冷静,并不焦急,也不心慌,但并不是听天由命,她足够耐心而沉着,一边一点一点地去想办法扭转不利的局面,一边云淡风轻地继续自己的生活,她的淡然,那洞悉世事后的沉着,尤为曹丕所欣赏。只要有郭氏在身边,不需要有太多语言,曹丕的情绪就会受到安抚,他那焦虑不安的心就会渐渐平静下来。
于是他不再是主人,她也不是姬妾。他们是互相倾吐心声的知己。这些年来他孤独的人生旅途中,终于有了伴侣。他们互相倾诉,互相聆听,互相呼应,互相共鸣。他给她讲他幼时经历生死的创伤,他给她讲他这些年战乱中亲眼目睹的人间惨相,他给她讲对世事飘忽不定不可掌控的不安与悲怆。她懂得他,她跟他一样对这变幻莫测的人生有那么深刻的体验与悲恸。她也终于有了知音人,可以将这么多年积郁于胸中的心事倾诉出来,不吐不快。她跟他讲她痛失亲人的心碎,流离失所朝不保夕的无助与迷茫,离开亲人卖身于侯府后小心翼翼又寂寞的时光。她给他讲起她小时候的趣事,那短暂而美好的年少时光,她在他带着赞许的笑容里,眉飞色舞地讲她那时候的快乐与骄傲,讲她父亲对她的器重与夸奖,讲到兴处她得意地告诉他,她是有字的。她父亲为她取了字,叫女王。他已经听不清她在讲什么了,他只看到她晶亮的眼睛里神采飞扬,撇开了平日里那些礼仪与规矩,眼前的女子如此生动而鲜活,周身散发着昂扬热烈的生命力。他在心里感叹,何其有幸遇见你,郭、女、王。
第34章 小欢喜(三)
如今女王坐在镜子前摆弄着卞夫人赏的簪子,心满意足。
自打她在军营里与卞夫人混熟以后,她就想办法怎么能顺水推舟回去后也能常去卞夫人那走动。自打父亲去世家道艰难,郭氏姊妹就常常自己做针线活,手熟得很。便算着日子引着话题给卞夫人做了一份秀活——回去时肯定做不完,到时候就没事拿到卞夫人那去看进度听意见,这样自然而然就常去了。谁承想车到曹家,她还没来得及赶上来跟卞夫人说日后去请安的话,前边卞夫人下了车已经一迭声找她了。她赶忙上前去听示下。
卞夫人便道:“没事你就常进去坐坐,我还要看你给我做的针线活呢。别似以前整日闷在屋子里,大家说笑着多开心,这活计也就不枯燥了。当然,你要嫌我们老婆子们聒噪,不似你读书人斯文,那就没办法了。”说的众女人都笑了。
原来,卞夫人与郭姬一路聊得开心,便有心让她常来见自己,但是也知道回了家如若她不开口,郭姬也不好往前凑。便主动说起。女王道:“瞧夫人说的,可折煞我了。我这还担心夫人嫌我聒噪呢。既如此,我天天去上房,夫人可别嫌我烦。”大家又说笑几句,便各自回房了。自此以后,她名正言顺地常在曹府后宅走动,哦,现在该改口是魏公宫的后宫了。
女王从女红针黹到家务俗事无所不知,又因读过书,什么历史典故乡野趣闻无所不晓,说话处事又思虑周到。妇女们在家镇日又没什么事,不过是今天这几个凑一堆,明天那几个在一处,有的没的一起聊天打发时日。因此上,曹府里姬妾渐渐都喜与她谈讲,不几日那没跟出去的竟也认熟了大半。这回了府里不似在外时整日一堆人相处,更方便两三个人凑一处说私房话,渐次女王便将府里上下沟沟坎坎里的大小杂事听来了一堆,什么哪个屋里丢了东西,哪个门上守夜的门户不严,相公昨天赏了六公子、今天背地里还夸谁,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她盘算着明天先去卞夫人那儿请安,然后就径直去齐姬那儿。齐姬是相公新近有宠的小妾。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才把她卖到铜雀台做舞姬挣口饭吃。就算是卖女儿,想卖进曹府也是没那么容易的,得够伶俐出挑,也得有门路。连央告带送礼,卖身钱也不剩几个,也罢,给女儿谋个活路罢。
齐姬新宠,家里穷。临过年了,攒了几吊月钱想接济接济父母,并有几句话想捎回去——因不会写字,往常总是央人带话,又怕传话的人传递不到。央别人吧,又怕传出去露怯,被别人取笑她寒酸——那些得宠时日久的姬妾,手里宽松地很,平日里就爱攀比。你问她为什么不去问相公?相公平日里多少大事?哪顾得这许多?说是得宠,平日里多看你两眼算不错了,一切内务皆凭卞夫人调度,谁敢拿这些许小事聒噪他?如今听女王说起她那穷苦日子,便在心里把她归为自己人。两个人渐渐熟了。这天跟女王说:“二公子的小厮跟班有识字的吧?”
“有呀。干嘛?”
“如今央你件事情。我三年多未见父母了,如今快过年了,好容易攒下几吊钱,想给他们送去。顺便稍个信回去,以慰父母思念之情也算是我尽一点孝心。只是我不识字,又无人可托,今看你能在二公子跟前说上话,你帮我央告一下,着人帮我写个信。我把想说的告诉你,务必费心。只有一件,你只说有人求你的,莫说是我。”
女王拍手道:“嗨。这有什么求不求的。眼前就有人能帮你,何必费事拐那么大弯,我还要记住你想说什么。”
齐姬一愣:“谁呀?”
“我呀!”女王拍着胸口说,“我帮你写不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