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吴质其人(一)
吴质透过车窗,静静看着他乘坐的马车穿过邺城那庄严肃穆的城门。已经很久没回过这里了,算算快两年了吧。这里是魏国的权利中枢,是吴质奋斗的目标。他于政途上抱有雄心壮志,希望有一天,能够在这里辅佐明主,建功立业。
吴质是个骄傲的人。他乃兖州济阴人氏,出身于庶民百姓,祖上皆是勤恳的庄户人家。从他□□父到其父亲,三代单传,没有兄弟分家产田地,又加之勤于耕作,又得亏赶上好年成,到吴质这一代,家中已颇为殷实。吴质上头有几个兄长,长兄早早地就可顶门立户了,他还小。因家中颇过得,便有买卖粮食田地物品等事宜,需有字据账目等物,其父渐觉不识字的不便,便送吴质去先生那儿,打算让他识两个字,会记个数算个账的,免得被人坑了去。谁成想,吴质天资聪颖,领悟力又高,不出几年,便为同窗中的翘楚。先生亦异其才,将自己所学倾囊相授。待到吴质十四五岁时,已经博览群书,论志向与见识,不是他自大,比本地那些靠着家世饱食终日安于现状的所谓世家子弟,高出不知多少。
然而也因此,吴质承受着痛苦和迷茫。有大才学的人必然有大抱负。吴质的理想就是像萧何、曹参那样,文能为相,率领百官;武可为将,建功立业;居于庙堂之上,辅佐明主,有一番作为。然而吴质却找不到出路。为何?原来那时侯,朝廷选拔官吏用的是察举制度,各乡、里进行评议选举,得有才有德者上报州县官,才有机会做官。大家俗称的举孝廉便属此例。
一个人是否孝或者廉,还不就是凭人一张嘴说嘛,于是逐渐,谁的权势大,谁的话分量就重,这推举人的机会与话语权皆为地方大族所把持,形成了风俗,先看出身门第,再言其他。京城有权势滔天的高门大户,各乡县也有本地有权有势的名门望族。各个门阀相互之间盘根错节同气连枝,有个什么机会,外面的人连个动静还没听见呢,早被他们安排好人了。
不说举孝廉了,就是在地方上寻个差事谋个的小吏,像吴质这般出身单家的、势单力薄,还能让你去寻个缝隙插个针进去?没有个能为你说话的人,那也是很难的。一个人若想出头,那就得获得本乡上层的认可,最起码在乡议中被评为“士”,这就相当于认可了你的身份,不只是个普通庶民百姓了。总之在乡议中能被推举上的,几乎都是本地望族世家的子弟。
那寒门子弟就一点都没机会吗?严格论起来,也不能这么说,但是一来,你得家里有力量让你读得起书,成为一个儒生;二来,你得会钻营,能低身俯就,巴结上本乡本地有身份有势力的人让他肯为你说话;这三嘛,恰巧这一年本地望族中正好没有合适的子弟需要推举,可僧多粥少的,哪那么容易碰到。
总而言之,士族与寒门之间,那是有一条深刻的鸿沟。吴质因为读书,有机会接触了不少本乡士族子弟,对此真是有切肤之痛。他眼见着那些世家子弟,本乡所谓望族,一个一个鼠目寸光,论聪慧,多不及他,论才学胆识,更是别提,却仗着自己家里在本乡有些身份,在这些寒门子弟面前颐指气使、趾高气扬,骄傲得很;即便是遇上个收敛点的,那骨子里的优越感,不经意的就会透出来,藏也藏不住。更可恨的是,自己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的门路和机会,是他们,是这些远远不如自己的人,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
这一切都刺痛着年轻气盛的吴质。他的理想、他的壮志、他那获得肯定与机会的渴望,在这痛苦的迷茫中,被打压消磨。他的满腹才学,竟如此不值一提,那些不知鸿鹄之志的井底之蛙,带着傲慢对他们上下打量,轻易就投来一个不屑的目光:哼,你们这些庶人穷酸,是上是下,是荣是辱,还不是我们一句话的事!
是啊,他苦求不得的机会、他焦灼寻找的门路,对于他们来说,也许不过是茶余饭后闲谈中一个心血来潮的决定,亦或是某天某个人的一时喜恶的选择,更又或是哪天轻轻打个招呼的事。如此轻而易举,唾手可得。他庄而重之对待的前途,一辈子的前途,不过是由他们随意地摆布于股掌之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羞辱啊羞辱,这种任人如蝼蚁般捏在指尖的感觉如此羞辱又如此无力。
可是该怎么办?他该怎么办呢?向这些上层势力低头吗?可从小没吃过苦、读着圣贤书,又胸怀大志的人,哪个骨子里不清高?吴质不是个木讷的呆子,他识得长幼尊卑,懂得待人以礼,也可以略低一低头说几句客套乃至恭维的话。可凡事都有个度吧?是,是有些人可以做到见人下菜碟,捧高踩低,身段柔软,削尖了脑袋去钻营,在上位者面前,自然而然地做小伏低、讨好献媚,并且做得如鱼得水,一点也不会觉得难堪,因为他们内心深处就不觉得这是什么丢脸的事,恰恰相反,他们觉得哄死人不偿命是本事,能拿到利益就是他们聪明。他们为此洋洋得意,回过头来,面对比他们地位低的人时,又傲慢无比,格外欣赏那些同样圆滑、会巴结讨好他们的人,认为这样才是真聪明。吴质不是没见过这样的人,血气方刚的他还没有学会折腰,不屑与他们为伍。
吴质所期的是,自己的才学能被人所认可与尊重,自己能凭本事获取立足之地。可是通向仕途的入口,就是原籍本乡的风评,世人皆势利,最看重门第身份,他只有被认可成为名士,才能真正扬眉吐气,挺直腰杆。而这也成了他最痛苦的地方。吴质不是蠢人,他清醒地知道他若想出头,首先就要屈身俯就于本地权势人物,可如今的天下,朝廷里斗的乱七八糟,不成体统,大有末世之态;而这本地的所谓士族大家,又不知进取,醉生梦死,自以为是地满足于在乡间高人一等的荣光里,饱食终日,鼠目寸光,又怎会赏识与尊重人才?更别说能对饱学之人以礼相待了。才学算什么?你一个寒门子弟在我们面前不卑不亢就是罪过。出身注定你就该矮一头!
吴质本就恃才自傲,看不上这些人的无知且傲慢,你让他如何去厚着脸皮低声下气地对着他们讨好巴结?他无法面对这样的自己,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于是他只能孤独地挺立着,忍受着周围人对他这“不懂事儿”的不屑、嘲笑或者摇头叹息。然而无人赏识的才学一文不值,他空有一腔抱负却无出头之日,只能在苦闷与迷茫中独自徘徊,于是年轻的吴质开始愤世嫉俗。他愤懑于这不公的世道,痛恨世俗对门第的偏见以及门阀子弟仗着家族出身对他们的傲慢无礼。
可是他足够幸运,老天没有让他迷茫太久。果然天下大乱,各路人马皆按捺不住,扯着匡扶汉室、讨伐董卓的遮羞布,实则各怀心思,各立山头,互相争夺起来。这个时候,吴质的家乡兖州,迎来了新兖州牧,曹操。
那个时候曹操声势未壮,凭借才能崭露头角。眼看黄巾军要攻破兖州了,他临危受命作了兖州牧,抵抗黄巾军,并大获全胜,便在兖州的治所鄄城暂时安顿下来。
彼时曹操收编了黄巾军之精锐,组成军队,号曰青州兵,正是声势大涨之时,更要趁势招兵买马、招贤纳士。由于击败了黄巾军保住了兖州,故而本地人对曹操的才能交口称赞,有头有脸的人物皆愿意与曹操相交,但是嘛,现如今天下不太平,乱哄哄的这个将军那个太守的你方唱罢我登场,没个长久。就说眼下,军力能与曹操匹敌的也不是没有,再说还有袁绍、袁术这些实力大过他的,往后的事谁知道?怎知他不会兴头上几天就败了?故而大家内心都在观望,并不轻易押宝。出钱、出力,行,也都多少意思意思,毕竟曹操也是个人才,他家也算是在朝廷上层——虽然像袁家这种世家暗地里有点瞧不上曹操祖父曹腾阉宦出身,可曹腾也是被封了侯爵的,曹操父亲曹嵩那也是当过三公之一的太尉的,普通人谁敢瞧不上这样的家世——有如此背景与才干,谁知道曹操将来会怎样?多个人情多条路,毕竟谁也保不齐日后倘若山水有相逢,万一他再发达了呢?但是,真心让他们家族子弟投靠辅佐的就少了。故而那时候曹操能招的人才有限。
然而曹操也并不在意他们来不来投靠。反正这些乡绅子弟养尊处优惯了,犹如井底之蛙,安然混日子的多,运筹谋划者少。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世道只怕越来越乱,礼崩乐坏,可不是那按部就班、靠着祖上荫蔽就能为官做宰、安逸度日的时候了。要活,就得靠真本事。皇帝尚且不能自保,让人家随便废立,别人还指望仗着家世就能便宜占尽?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就说这连年战乱,保不齐就有哪路兵贼烧杀抢掠,迎面给你来一刀,你有本事就夺了刀杀他,没本事就被杀,谁还计较计较你什么出身?此时就是你争我夺,各凭本事。只要你有一技之长,能为我所用,那就行,管你什么门第呢。因此不拘出身,只要有些才策武功,曹操皆肯纳之于麾下。
吴质也想去试试运气。他在本乡不得志,也没有别的出路,正是年轻敢闯荡的时候,心想好歹也是个机会,虽然这曹将军势力不大,将来能到哪一步还未可知,但这也是目下离他最近的出路了,能在他麾下赚些资格阅历人脉,未来也好再做打算,反正总比在家呆着好,且行且看吧。去的时候也不是不忐忑,生怕因他不是士族而受到冷眼。谁知曹操所属正是用人之际,广纳贤才,不论文武、不究出身,但有一技之长,皆可来投个帖问个差事,吴质因读过书识得字,很轻松便谋了进去。不管怎么说,总算有了一个好的开始,于是吴质心稍宽慰,兢兢业业地做了起来。
彼时吴质才十六,因太年轻未经世事,不可委以重任,便安排他在管库房的副将身边做个文书,日常记些来往账目。行伍之间,大老粗多,识字的少,大家还是高看他一眼的。又加之如今曹军初有起色,身边之人主要是曹家人并家乡的亲友,比如曹家的姻亲夏侯氏。这些都是靠着曹操祖父帮衬才兴旺起来,也不算多么有家世——毕竟曹腾的父母那可是穷到卖儿子进宫去做阉人的;再加上家下人等也避主人讳,故而如今曹府上下的风俗,并不似那些世家一般整日把出身偏见挂在嘴边。于是吴质自从随了曹军,反倒少看人脸色,比在家时扬眉吐气,因此更瞧不上家乡那帮狗眼看人低的家伙。
作者有话要说:
说起曹丕的生平,吴质就是绕不过去的人物。而吴质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应该结合当时的文化背景来谈。我记得我们中学学历史的时候,也批判过举察制度的局限性,不能为了让吴质看起来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就把他不得士名这件事全推到他个人性格上,而忽略了举察制度的话语权全被上层垄断这一史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