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乎这边厢吴质对家乡这些来人非常冷淡,那边厢老家的上层人物可都怒了。好你个吴质,真是给脸不要脸!原只当你以前年轻不知轻重,如今笑脸迎着你,有个台阶你就下吧,你倒在这劲儿劲儿的。敢情你也不是腰杆子硬不低头啊,你也不过就是专捡高枝攀嘛!你那时候分明是瞧不起我们!哼!你现在没评上名士呢,你要想当官,还不是得过乡评这一关?本该你来讨好我们才对!噢,你以为你巴结上贵人你就得意了?你未免太天真了。咱走着瞧!于是乎吴质在家乡的风评就更不好了。传到朝中,弄得上上下下都知道,免不了背后议论纷纷,他到现在还不是士呢,没资格出仕;偏他又与世子交好,自然受人瞩目,于是私下里,有叹息的、有不屑的、也有看笑话的。怎么说来着?哦,说他结交贵人,“不与乡里相沉浮”,因此不得士名。以至于到后来连史书里都记了他一笔。后世不知内情者还道他多狂傲,不把乡亲看在眼里,可事实上,所谓乡里是指的与他一样的平民百姓左邻右舍种田的扒粪的?开玩笑,乡评时这些人怎么会有说话的机会?他们的想法谁会在意?能上传下达左右乡评的,还不是那些门阀豪强,乡里上层的头脸人物?
不是没有朋友劝过吴质:“莫要太倔强,为人处世,该退步的还得退步,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啊!缓和缓和,先得到士名再说。”吴质心里一度也犹疑,也困惑。不过与家乡的关系已然搞僵了,想缓和哪那么容易,先不说,因着他先前的态度,人家心里早逆反了,端起来了,轻易哪得重新交好?就说吴质,有心退步,也拉不下这个脸啊,更何况与这些市侩之徒为伍,他心里仍旧接受不了。因此吴质虽然面上表现得毫不在意,可是心里也是反复思量,焦灼地很。有时候劝慰自己,何必理会他们,谁知道将来会怎样?反正如今想修补也很难,不如不想;有时候又觉得苦闷:眼看自己也快奔三十了,不屈就他们,我的前途在哪?基本的乡评都没有过,有什么资格入仕?
谁成想,他真是时运到了。曹操竟然下了一道“求贤令”,明明白白地提“明扬仄陋,唯才是举”,即不论出身,只要有才能,便得而用之。当下引起哄动,街谈巷议。出身、门第、乡评,都不重要了,这在那时候人们的思维习惯里,还真是惊世骇俗。当下有交口称赞者,也有质疑反对者。不过这对于吴质来说,还真是久旱逢甘霖,喜从天降。凭着这些年的资历与人脉,很轻易得了个朝歌长。仕途算是开了个头。在地方上如若做得好,以后平步青云就可谓来日可期。吴质顿觉扬眉吐气,一扫胸中阴霾,辞别了曹丕并众人,兴兴头头地赴任去了。把家乡众人气得厥倒,但也无可奈何。反正乡评绝不认可他!
话题扯回来,说一说这洪胖子。他家境一般,但当年他的表舅在他们那一带也算德高望重,在县令面前都说的上话的,以前靠讨好他表舅兼那些富家子弟,赚吃喝捞好处,面对乡邻也是鼻孔朝天比他表舅还牛。起初洪胖子来邺城,也想跟吴质攀攀老乡,看有没有机会给引引路谋个差事,被吴质不咸不淡地打发了。谁知吴质上任朝歌三年多,现如今也不知洪胖子走了谁的门路,仗着他那一笔狗啃似的字,竟也谋了个事做。如今吴质有官职,洪胖子见了他还得行礼,心里也是不服气。两个人皮笑肉不笑地相互匆匆打了个招呼,就各走各路了,彼此心里都在想,怎么遇上他了,真是扫兴!
吴质没有走远,只沿街看了看如今司马门外各衙署的布局,便回了馆驿。简单用了些午膳,便在房间小憩,下午也不打算出门了,等等看宫里有什么消息给他没有。果然下午升贤署那边派人来送回执,打开看时里面写着要第二日上午某时某刻去升贤署面见某长官述职,并放给他进宫的凭符。吴质仔细看时,原来魏公宫管理严密,吴质拿到的凭符只能进去一次。又陆续有好友故交或亲自或派人来问候。五官将正有要事不得脱身,着贴身跟班也来问候过了,带话说抽空要为他接风,还要畅聊一番。吴质知道今天二公子不得闲,便与几个共事多年老友晚上约了酒。
闲言不赘述,如今只说吴质,述完了职也就暂且无事一身轻。专心访友叙旧而已。这次回来,一是述职,二来为着自己能否调任一事打听打听风向,再者也跟曹丕叙叙旧。五官将日常公务大多在宫城里面处理,谁知,这几日忙,又不得脱身,就连接风宴曹丕都是好不容易抽空来坐了一会儿,宴席上还有诸位公子并其他朋友,不得空说话。然而曹丕胸中实在是憋闷得紧了,极想向吴质倾吐一番,对于自己眼下的困境,也想听听吴质的意见——毕竟吴质脑子活,又能从大处着眼。吴质对此也很积极,毕竟是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少主兼老友,正用的着自己了,此时不帮待到何时?再者,也想向二公子打探打探如今朝中人事沉浮。今见公子诸事缠身,不日又要动身赴许都,心里也是着急,可偏偏公子办公之所在宫城之内,他进不去,要不然趁着公子公务间隙也可以攀谈一番。倒是来回传书几次,然则落在纸上定然比不过当面畅谈,况且又怕中间万一被别人看了去,故而不能写得太直白。心想如果能去二公子书房,趁曹丕休息的当口聊一聊该多好。正焦躁时,只见二公子的心腹亲随王献又来送回信,言谈间也表达了五官将想见他的殷切心情。于是吴质灵机一动,计上心头,与王献耳语几句。王献略一思量,便答道:“此事颇为冒险,容我回去请中郎将示下。不过——”说着便又与吴质嘀嘀咕咕商量起来。
第39章 风波(一)
吴质那边暂且不说,且说另一头,自打吴质进了城,就有人留心盯着他了。谁啊?丁仪。
说起这个丁仪,那真是一言难尽。前头不是说过吗?这个丁仪,因为眼疾从小受尽了奚落和嘲讽,尽管他后来因着才学被人称颂,但心病落下了。一朝被曹丞相赏识,聘为西曹掾,顿时威风起来,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向世人表白他的扬眉吐气,才能补偿这些年他心里的委屈。于是这位做事跟别人真是另外一个样。斤斤计较、阴晴不定,针鼻儿一般大小的事,较真地如同天大,捏着别人的过处不撒手,处处刁难。看着下属被他三言两语就治得无可奈何,心里就觉得无比畅快,再说,不寻出别人的事来,咋显得他有才干。嘴上还时常说:“不才被相公看中,放我在西曹掾的位置上,选拔考评相府属官家臣,乃我之本分。我这天天大事小情,处处操心,难道是为的我自己?还不是为了不负相公的嘱托!” 有的没的跑到相公面前说嘴,以此套近乎表忠心。时间一长,上上下下,府内朝中,皆知道这个人是个小人,很多人避而远之,有他在时,尽量谨言慎行,当然了,也有为了前途利益恭维于他、投其所好的。
这丁仪是咋盯上吴质的呢?这说来话长了。当年吴质还没出仕,经常与诸友伴着二公子左右。那时候四公子尚未显名,自然任谁都觉得二公子毫无疑问就是世子。丁仪既对二公子心存芥蒂,不能放宽心去交好,于是反而对二公子一举一动格外留心。对二公子身边的知交好友,也说不上来是嫉妒还是愤恨,亦或兼而有之——既嫉妒他们能与世子交好,又愤恨他们竟然与曹丕这样的人交好,又因为自己与准继承人不能交好而内心对自己的前途有着隐隐的不安与焦躁——反正抱持着很复杂的负面情绪。
丁仪既然不是个省事的人,自然无事也要寻些事。他一方面觉得真是一雪前耻了,一方面又怕别人虽面上不敢,但背地里还会拿他取笑,便偏要掩饰心虚,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劲头来。对曹操,极尽可能地表现出谦恭与忠诚,面对仆役下属,又傲慢乖戾,好像不这样不能平复他从小到大受的委屈。因此特别不喜欢别人与他意见相左。见吴质与曹丕关系好,又是个没功名的,就特别看他不惯;吴质亦不喜欢他心胸狭窄。偶然碰到一处,遇上什么话题两人谈不拢,丁仪仗着身份,含沙射影,言语带刺,吴质虽说语气克制,但巧言善辩,两个人你来我往,言语机锋间,吴质可是一点不落下风。丁仪就知道这是个难对付的,心说我乃名士,堂堂的西曹掾,你是个什么东西,竟然在我面前也不知退让。你不就狗仗人势吗?因越想越气,连着曹丕一起更恨了。等曹操求贤令一出,吴质竟然做了县长,四百石的官,比丁仪这个比四百石还高半级。当然了,外放的县官自然比不得西曹掾这种显要近臣,但仍令丁仪忿忿不平,但吴质是外官,不归他管,他也无可奈何。
自从丁仪发现曹植奇货可居,便更是心里暗暗地分帮划派,对朝中各色人等格外留心。为何?俗语说独木不成舟,他要想真的扭转局面,令四公子在朝中成势,光靠他和他弟弟,未免有形单影只、孤立无援之感。于是乎丁仪总想能拉拢一众人互壮声威,可总也不得其法,虽费力去结交,然则鲜有效果。凡是与四公子来往熟络,经常一起饮酒论诗者,他就呼朋唤友拉帮抱团,想着拉拢得他们与自己同声同气才好。可别人呢,饮酒的时候兄弟们喊得亲切,斗鸡的时候也捧场喝彩,可话头一有点儿扯到正题的苗头,诸人要么装糊涂不搭茬,要么又把话头扯远去了。于是一番热闹之后,诸人渐渐散去,丁仪便觉寂寥冷清了。现如今,只有他与弟弟丁廙,再加上杨修,又勉强拉上了邯郸淳,号曰临淄侯“四友”,以撑门面。为啥说邯郸淳是勉强拉上的呢?因为他不中用。丁仪不免心中暗暗叹气。
原来邯郸淳自小才名在外,不止善写文章,连书法也颇有造诣,曹丕曹植皆赞赏其才,与之结交亲善。可巧都去求曹操令淳辅佐自己,曹操忖度曹丕身边已有不少能人志士,便把邯郸淳指派给了曹植,然而如此敏感时期,难免有心人过度揣测,这就成了相公偏心临淄侯、五官将受冷落的证据。邯郸淳自然受人瞩目,同时他的才能又在人们口耳相传中被夸大了几分,似谁得了他的辅佐,是多么了不得的事情。丁仪呢,也就借此机会尽力拉拢于他。过了一阵子曹操遇上邯郸淳,问起了曹植,邯郸淳自然夸了几句,可让丁仪如获至宝,以为得了臂膀,更想与之相交热络,大家造起势来。可邯郸淳心里就犯嘀咕了,心想,我当着丞相夸四公子,这不是人之常情嘛?怎么就好像我站了什么立场一般?我日常辅佐四公子是职责所在,可是这废长立幼之事,就非我分内了吧?如此欺辱兄长,不太厚道吧?说句不好听的,这不就是在人兄弟间挑拨吗?丁仪干这事缺德啊,往大里说,有悖人伦,一个不好身败名裂。况且我与五官将交情不错,犯不着冒这么大风险搅在此事中吧?哎呦还“四友”呢,弄得好似我与你们结党一般。
邯郸淳左思右想,觉得这事不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谨慎起来,除日常公务外,连他们的酒宴都去的少了,闲时就在家练字,书法倒是益发长进,兼又发现了新的乐趣,即如今坊间流传着不少笑话俗语,内有讽刺时弊者,浅显有趣却又入木三分,令人回味无穷,实属精品,流散了岂不可惜?况他又练字,何不整理记录下来。于是乎一心浸在这里头。丁仪只当他耽于雕虫小技,非成大事之人,无奈,也只得由他去。
现如今能让他圈进来的,也就只杨修了。这杨修也是个恃才自傲的主儿,跟张扬不羁的曹植也算对脾气,虽说曹丕对杨修也是礼遇有加,但曹丕公务繁忙,没有时间与他们饮酒玩乐,他自然就与曹植走动得勤,也时常当着相公夸赞曹植,丁仪自然乐得应和,便主动与他相交热络,几个人凑在一起,互相夸耀吹捧。杨修这般高傲放诞之人,不知收敛、不拘小节,最怕人夸,特别是身份与才学都与之相当的人夸他,一夸就上头,越发互相引为知己,逐渐各自的想法互相影响,一有什么就彼此唱和,同声同气。日子久了,就有了亲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