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吴质其人(二)
想到那个时候吴质就不由得暗自感慨,他投了曹军是当年最正确的决定。这些年来,他随军走南闯北,增长了不少见识,接触了曹操身边的各样人才,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对世事时局的看法也成熟了不少。这些年曹军虽也历经波折,但眼见峰回路转,渐渐有了起色。吴质冷眼看去,曹操运筹帷幄,论胸襟、论气魄、论手腕,论胆识,于这乱世之中,确可当得起豪杰。吴质觉得没有投错主。更令他欣喜的是,他结交了二公子曹丕。
说来二公子小了吴质十岁,在吴质初投曹操时,他还是个孩子。那时候年又小,又非长子,故并不太显眼。可几年后那场变故,大公子逝去了。所有人的目光忽然集中在了二公子身上。那时候二公子还不大到十岁吧,是个腼腆的小孩儿,带着些忽然受到过多关注和期望而引起的无措和不安。但是他也是个上进的孩子——要不说曹操家教大家还是佩服的,养出来的儿子没有一个过于纨绔习气,都各有优点——眼看着二公子习文练武,勤勤恳恳,人又聪明懂事,再加上这些年在行伍中的历练,比一般大小的男孩稳重成熟得多。等到曹丕十五六岁的时候,大约也是他父亲有意培养他,常令他跟在身边,耳濡目染,学些见识,也教导他多与诸谋士僚属请教学习,也鼓励他与年轻学子们相交。一来二去便与吴质混熟了,二人竟然十分投契。
下位者永远都在小心翼翼的揣测上位者的心思,对上位者的一举一动都格外敏感。是故刚开始接触时,大家对待二公子都很谨慎。等接触多了渐渐发觉,其实二公子是很平易的人,并且谦虚得很,勤勉好学、不耻下问。原来二公子乃曹操宠妾卞夫人头胎生的儿子,卞夫人自然期望他识礼上进,母子们方有体面,因此自小对他管束严格,不曾溺爱;曹操更是欲让他多学些本事,方可立足于乱世,因此从五六岁上就开始令他习骑射,更是不娇惯。如今他父亲更是时常教导他:“我身边的这些人,哪一个不是经验老道、谋略过人?像荀司马、贾文和这些,哪一个不是你的长辈?你还小,要戒骄戒躁、礼贤下士,虚心向他们讨教才是。切忌仗着我在外托大起来……”如是叮嘱他再三。
因此二公子不止对曹操身边那些德高望重的要员非常敬重,在他们这些年轻的读书人面前也谦和,经常以文会友、谈古论今,以朋友相交。吴质欣喜地发现,这个小他十岁的公子,有着超出他同龄人的敏锐与成熟,很容易就听得懂吴质的观点,大概是从小在行伍中长大、又经历过风浪的缘故;只是在不相熟的人面前,较为内敛,待熟悉了,待人倒没甚架子,率直豁达,又虚心好学,但凡你有一点见地,都会受到他的关注与欣赏。吴质终于有了知己,如久旱逢甘霖一般,经常与二公子一处,谈古论今,一吐胸意,真个是酣畅淋漓。毕竟他年长些,阅历比公子丰富,又见解独到,深受二公子赞赏,二公子更是待之亦师亦友,过从甚密。
想起那些时光,吴质便叹了口气。那些年一群年轻人聚在一处,意气风发,或饮酒论诗、或针砭时弊,高谈阔论,岂不快哉!唉!这几年吴质在外做官,每每来往信息,知道朝中为世子之位,暗流涌动。二公子这日子想来熬得艰难。吴质不由得从心底里冷笑,果然还是来了,果然只要有利益,总有人会起非分之想,妄图染指本不该触碰的东西,我们这里,也不能免俗。
吴质不由得想起了曹植。他心下有些好奇,这四公子是怎么牵涉到这种事里头的?他跟四公子关系也不错。四公子大些以后,简直就是他兄长的小跟班,经常随着他兄长一起,与诸学子文人一起,走马观花,谈诗论画。
说起来,大概很多人都没想到,有一天曹氏兄弟也会陷入此种纷争,或者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早。有袁、刘二家的例子在前,长幼有序这件事,在有识之士的心里都是根深蒂固的,要不然大家恭维地称呼二公子为世子呢?理所应当啊。再者说,目下曹操其他儿子小的小,普通的普通,最大的三个,还是一母同胞,平日里兄友弟恭,不应该起这种鸠占鹊巢的心思啊。更合况,三公子彰,一心为将,心思不用在朝堂上,四公子嘞?就吴质看来,四公子心思单纯,想法简单,一派富贵公子的天真烂漫。没错,四公子目下的确是才名方盛,可才是哪方面的?文才啊。诗文写得好。诗文写的好就能做世子了?你看看他写的文章,确实是俊逸非凡,可这些虚无缥缈的华丽浪漫不接地气啊。豪言壮语说起来容易,可真要付诸实践何其难也。为人主者要沉下心来每天决断多少大小事务?需要多少心血和才智?以他这心性思维,有那耐心处理那些繁琐事务?还不被小人蒙骗着做了昏君?吴质想想都不靠谱,还是二公子更脚踏实地。也不知魏公怎么想的,果然天下父母皆偏心,稍微听人夸一夸,就昏了头,当这个儿子什么都行呢!吴质心里腹诽道。转念一想,都是丁仪这个家伙从中作梗。
对丁仪吴质是一万个看不上。大概是文人相轻吧,两个人又各有立场。吴质就看不上丁仪小肚鸡肠、睚眦必报的嘴脸,为了一己之私,什么大义什么体礼都可抛诸脑后,真是枉为名士了;丁仪呢,谁跟曹丕关系好,他自然就看谁不顺眼了,你吴质一介庶民,连个“士” 的身份还没有呢,你算老几?我都跟你说不着!
马车停在了馆驿门口,一行人进去,吴质便向引路的驿夫打听邺城如今的情况。
驿夫便道:“吴县长有所不知,这相府可是今非昔比。去年咱曹丞相封为魏公后,丞相府可是大修,现如今是魏公宫了。原来相府的正堂现在叫勤政殿,仍是丞相议政之处。以前的相府大门拆了,向外扩建了几重宫门,最外头并排着三座门,中间的正门就是司马门。左右两座叫东、西掖门,跟以前的相府大门比起来好不威风。您去看一下就知道了。如今尚书台、相府诸曹等机要衙署皆在司马门里面。不过司马门无大事是不开的,官员们上差由东掖门进出,因诸官皆住在相府东边,出入宫禁走此门方便,便成了例,一般只开这个门。如今的魏公宫可不止以前相府这一处地方,从相府一直往西到西园全围起来了,这整一大片都是魏公宫。相府西边的文昌殿前建了端门——这才是整个魏公宫的正门。不过普通人到止车门就不让走了,一般见识不得这端门。”
吴质听了点点头,如今魏公宫扩建成何样他倒不是很在意,他有更关心的事情:“那五官中郎将的府邸……”
驿夫知道他的心思,便道:“也围进宫城里面了!那府本就与相府连成一片,不过就是相府在东边开个门而已。这一扩建宫墙,正好也围进去了。虽说宫城各处也有角门旁门,可也不是外臣随便进出的。宫廷护卫何其严。他的属僚也是从东掖门进,凭令符过几道门才得到他府里。可不像以前五官将可在他府里随便呼朋唤友宴饮宾客了。”
这次回来,皆因吴质在朝歌也待了三年有余,在任上时地方安宁,做的不错。按照惯例,如无意外,也是时候动一动了。吴质早交了述职文书,此时已经在等信息了。其实按说,在太平年景里,小小一个县官在本县候命即可。可问题是如今是战乱之时,曹丞相必然对他掌握的区域加强控制,也需要获得更直接的信息,更何况各地都要为战备服务,因此选出来的各级官吏虽然名为汉官,实则皆出自曹操麾下,也与邺城联系更为紧密。因此未免在朝歌等待白耽搁时日,吴质便将县里事务暂交县丞,上报朝廷经批回到邺城。
吴质其实很想去见见曹丕。但听了驿夫一番话,他明白上门拜访是不行了,得先看曹丕安排。吴质此次回邺也无甚要事,不过是访友叙旧耳。不过既然回来了,作为官身,少不得得向升贤署唱个到,恐怕升贤署那边会要他当面述一回职。吴质收拾停当,便提笔先写一封报到的公函给升贤署,再写几信笺给曹丕并几个在宫城里办公的老友递个消息。信件写罢,吴质便拿到馆驿内的递铺那去登记画押交接明白。递铺每日会有专人向宫里传递这些文书信件,除了加急文书,一般的皆是攒一下每日早上中午送两次。
吴质闲来无事,便走到馆驿前堂,与当职驿夫闲聊起了这几年邺城的种种传闻轶事。问个差不多,就打算出去逛逛。这邺城分为南北两区,由一条东西大道分割开来。北区一大半为魏公宫,大部分衙署皆在司马门里外。魏公宫东边那一小半,为官员显贵们居住的戚里,吴质所住的馆驿也在戚里,方便来邺官员去各官署公干。南边各个里巷则是百姓居住的地方。吴质许久不见邺城,自然要看看如今邺城的改变。
第38章 吴质其人(三)
吴质收拾妥当,便出门去。走了没多远,兜头碰见了一个人,谁呀?他老乡,一个士族子弟,脑子空空,却一心往上,因长得肥头大耳,在家乡时大家管他叫洪胖子。吴质向来讨厌这种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弟,毫无建树,仗着家世空占着好位子,挡着别人的路。
当时吴质刚刚投靠曹操时候,家乡人并不当回事,可渐渐地局面扭转,曹操势不可挡,成为很多人追捧的对象,偏偏吴质又与诸位公子们交好,不禁令家乡这是士绅土豪,心里跟灌了醋一样不是滋味。这庶民穷小子是怎么巴结上去的?不过酸归酸,如果通过吴质这条线,也能往上结交结交,赚个人缘谋个差事什么的,也是好事。于是过去不相熟的也来走动,过去不认识的也来攀扯。他们心里打算的很好啊,你吴质如今还是单家啊,肯定想成为“士”,你只有进了士这个门槛,你将来才有争取前途和威望的可能性啊。你能不能成为名士,还不得靠乡里的评议推举?你难道不愿意跟我们结交?你帮我们引荐结交贵人,我们推举你做士,大家老乡见老乡,一派其乐也融融,岂不快哉!谁成想!吴质非充腰杆子硬的,说不说的不上道。
原来那吴质,年轻气盛的时候,看不惯乡里士族的傲慢,未免有些偏激。偏偏运气好,他还没学会向现实低头的时候有幸遇上了曹操,曹营里相比当时的风俗,并不十分明显地用门第去划分人的三六九等,而吴质偏偏又得到了曹操世子的赏识。这一系列经历,更是让吴质觉得家乡的士绅阶层粗鄙可恶,更看不上这帮子人的做派了。因此他现在还是有那个宁折勿弯的倔劲。他不是不知道与他们结交能获得什么,也不是不懂不理他们会面临什么。只是与这样的人沆瀣一气,简直是对自己的侮辱。更何况,士为知己者死……哦,他还不是士,既然公子对他有知遇之恩,他天天打交道和引荐的都是这些无才无德之人,他还有什么面目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