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小心驶得万年船,但也不必过于迟疑。依我看,就现在这局势,仍是对公子更有利。公子如今是谁,丞相副兼五官中郎将,参与政事处理,与列位臣班皆有来往,此乃实职,亦正是树立威信的好时机。相公当初做此安排,可不就是栽培之意?即便如今相公偏爱四公子,惹人猜疑,可也只封他临淄侯,拿俸禄的闲职,并未有实职派遣与他,岂不说明相公心内并未定准欲取公子而代之?那些朝中重臣,倘若心中意属于他,何不借势煽风点火促成此事?为何鲜有应和者?岂非心内并不赞同丁仪等所为?再说破一句,请公子平心而论,抛开长幼之论,只论秉性才策,以公子看来,四公子是否为人主之才?”
“这……”曹丕微微迟疑,“我们自小把他当小孩看,习惯了,未必中肯。但是,依我之见嘛,子建豁达豪迈,此最为父亲所称道;父亲总说我思虑太过。我自是无法如他般洒脱,但是,说实话,子建为人过于率直简单,做事不知瞻前顾后,一味地随心所欲,使些小儿性子。如此性情若委以重任,恐铸大错。”
女王点头道:“绝非明主之选。我平日里每每听闻得他多少事迹,富贵公子,意气用事。这脾气仗着父母撑腰,在家里淘气尚可,出外怎顶得大事?你我既看得出来,那些朝中的谋士贤臣是何等老到厉害,难道不懂?恐怕是人人心里一杆秤,只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肯说罢了。就算是相公,也不过是被小人一时迷惑,仍是不肯武断行事的。”
“你是说……?”
“公子莫要过于焦虑,一切尚未定论,仍有转机。”
曹丕心绪稍缓,喃喃道:“你说的不无道理,只是转机在哪里?我们又该如何做呢?”
“这事急不得的。”女王在曹丕耳边缓缓地说,“如今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当务之急,就是小心谨慎、莫要出错,堤防小人陷害。再者,就是莫要被他们搅得乱了方寸,一定要稳住,按部就班做好手上的差事。列位僚属,谁不想投个明主,做出一番事业来。谁也不是瞎子聋子,心里都明白着呢。就是那起小人在相公面前吹风,也是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只要我们自己用功,别出纰漏,日子久了,相公自然看得到公子的长处。就算是偏心,他也要考虑人心大势的。更何况,相公也未必是偏心的。公子想想,公子这几年从为丞相副到参与政事,相公对公子的扶持教导,难道不用心?”
曹丕看看女王,点了点头道:“你说的也是。其实阿父这几年,处处提点我。不止教我如何处事为人,也叫我与老臣们共事,多多讨教。”
“不止呢。公子身边的青年才俊,司马懿呀他们的,哪个不是相公看好了,将来是可用之才的?相公并不阻碍公子与他们结交,还令他们做公子的文学,辅佐公子,足见相公对公子的期望。”
“可是……”
“可是偏偏四公子言行爽利,投了相公的脾气,只当他类己,全然忘了他那顽童的性格。公子,依我看来,相公此次犹疑,与偏心没有关系,他只是想将这辛苦大半辈子立下的基业托付给妥当之人,所以才格外谨慎。”她看了看曹丕脸色,又说道:“他只是这辈子东奔西跑,风风火火的惯了,只当四公子那般爽利才是好的,不曾顾及到如公子这般谨慎内敛也是不可多得的。但不管怎么说,依我揣测,相公心里并未定准要立四公子:一来公子这些年兢兢业业,并未有什么大的纰漏;二来四公子不过脾气合他心意些,并没有实职可显才干;三者毕竟亲生父子,又有前车之鉴,立嗣大事,以相公之英明又怎会如此轻率狠绝。是故如今一动不如一静,且劝公子凝神静气,莫要焦躁,于政事上谨慎用功,静看事态变化,再做打算。”
女王看看曹丕,只见他敛目沉思,脸上仍带犹疑之色,便又说道:“依我看,相公恐怕心里为这事纠结着呢。定是百般思量,不得决断。公子,沉住气,多些定力和耐心。只要我们不出错,丁仪他们,能耐我何?现如今最怕的是被他们一逼,慌了,自乱阵脚,行错一步,反倒递刀把给他们。至于后面的事,宜徐徐图之。公子,论长幼,公子为大,他为幼弟,公子继位,天经地义,此乃天时;前有袁、刘二家废长立幼至使家业凋零,令天下人皆心有余悸,此乃地利;公子眼下,只要做好人和,即万事皆备。公子,从相公开始,上上下下都看着你呢。人和当如何做?不就是令人心所归?做好自己的事,拿出长子持重担当的气派来。明眼人会看见,丞相何等英明,怎会不知?俗话说,皇家重长子,百姓爱幺儿。个中道理和厉害,丞相怎会不知?怎会在这样大事上,行那小门小户偏宠偏心的鄙薄见识?那也枉称英雄了。还有一句话,妾斗胆无礼说破了……”她看向曹丕,曹丕道:“但说无妨。”
女王点头,悄声说道:“倘若相公年纪大了,真个一时糊涂,被蒙蔽,所托非人。现如今是什么世道?还真当给了谁就是谁的了?”说至此,女王一声冷笑:“哼,礼崩乐坏,群狼环伺,有本事的就生,没本事的就死无葬身之地。稍差一点儿的,给了他也守不住!就是那些文臣武将,谁甘心跟着一个庸主,到头来把大家都拖累了?况又名不正言不顺。到那时节,就看人心所向了。会是什么情形,还未可知呢。公子,莫要焦虑,前面未必是绝路,一切尚未定论。至于那些进谗言的宵小之辈,我们现在也不必花精力与他们缠斗——那反倒落入了他们的圈套。对付小人,礼义廉耻是行不通的,得用小人的法子,难道我们也学他们整日家去蝇营狗苟?”
“那见天还有没有正事了?我成个什么人了?”未及女王说完,曹丕摇头不屑地叹道。
“没错,是这个理,”女王接口道,“一个不好,失了体面人心,反为不美。我们只要做好了防范,任由他闹去。满朝文武,那都是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什么险恶没见过?谁可靠、谁耍花招,难道看不出来?只要我们是人心所向,任他们用尽心机,到头来也不过是枉做小人。”曹丕若有所思,并不回答,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半晌,曹丕长出了一口气。他是聪明人,很多道理是懂的,只是当局者迷,对自己的某些判断不太自信,需要有心腹之人帮他分析确定一下。女王的一席话,让他渐渐放松下来。他觉得身体里又有了力气,脑子也清明了起来,又可沉下心来做事情了。他看向女王,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悲还是喜,亦或兼而有之。在他这暗无天日的焦灼与迷茫生活中,有她,可以抚慰他的不安,舒缓他紧绷的神经。他心中即酸涩又感激,他想你的父亲说的对,你果然是我的女中王。千般言语万种情绪激荡在曹丕胸中,却一句都说不出口。他只是握了她的手,轻轻地说:“你说的对。女王,此番多谢你。”语气里不觉带了些庄重,反倒说得女王不好意思起来,含羞笑道:“公子说哪里话来?不过家常与公子聊些闲话,排遣排遣。外面大事帮不上忙,倘若都不能帮公子解解烦闷,还要我们这些人做什么。”曹丕知她自谦,不好意思听夸奖,便不再提起。只是在心中,愈加看重她。
其实曹丕内心深处亦是不肯轻易放弃的,一是怀璧其罪,他没有退路;二是这还不到生死关头,若遇到点阻碍就退缩,也太窝囊了;这三嘛,他作为兄长,若被父亲否定,令其弟取而代之,先不说他还有没有活路,即便弟弟念及手足之情,放过他,他岂不招世人耻笑,又有何面目面对天下人探究的目光?他知道他的身份敏感,如今所有人都看着他,那目光有期望也有审视,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是应该的,做不好要面对所有人的失望和叹息,乃至嘲笑。别说现实不容他退缩,一个男人的尊严也不容许他退缩。他毕竟是风浪里长大的人,眼见着父亲走到今天经历过多少艰险,他想起丁仪的嘴脸,暗暗横下一条心:“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手段!如若我被你们这几个宵小搅搅浑水就吓怕就打倒了,我又有何本事能撑得起父亲创下的这片基业!”
然而女王说得对,他如今不能对丁仪他们做什么,他所能做的只有隐忍并砥砺奋发,让自己做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可忍字心头一把刀,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当中又有各种波折,小人进谗、父亲的阴晴不定与深藏不漏……目下的局势敏感,牵一发而动全身,一点点小事都有可能触碰到他敏感的神经,可是他对外,还要表现得云淡风轻。这样的日子太过煎熬,可是没有人能够帮他分担,他只能一个人咬着牙硬扛。幸得女王陪在他身边,在他关心则乱的时候,冷静而沉着地帮他分析时局,给予他安慰和鼓励。
可这还远远不够,他太需要在外面有几个心腹谋臣,帮他出谋划策,给他些忠言直谏。然而如今这是不可能的。目下这朝堂上与他共事的,皆是父亲的臣属,为避嫌疑,也不宜交往过深,而自己身边的僚属,虽说皆是青年才俊,也尽力辅佐于他,可毕竟都太年轻,未堪大任,不够老辣;何况皆由相公挑选指派,受相公所托来辅佐他,向相公负责;其中有几个是旧友倒还好说,但毕竟内还有以前并不相熟的人。相公对诸子之事向来上心,诸位文学家丞等因辅佐公子们,各自做的好不好,皆为相公所留意审视,各个心里都要拿捏分寸,行事说话都须谨慎,未免令曹丕生出孤苦之感。
今日稍作安慰的是,曹丕收到消息,老友吴质吴季重不日要从朝歌回邺城述职。他苦闷的心情有了一丝期盼,盼着吴季重能赶在自己去许都之前回来,得以一叙——女弟曹节正月即将册封皇后,他要提前赶去安排。吴质年长曹丕十岁,在曹丕十七岁上下就相交。这吴质心胸眼界不凡,总能从大局上分析时弊,往往一针见血,眼光独到,令曹丕颇为钦佩。更何况吴质目下只是小小的朝歌长,远离朝堂,身份没那么敏感,二人可只论私交,倒能说说心里话。算来吴季重也有一年多没回过邺城了。自打他建安十六年做了朝歌长,看看三年多快四年了,统共回来述职也就一两次,轻易不得见了。这次正好赶上曹丕心里正焦灼的时候,希望能得空两人好好聊一聊,也许能帮他分析一下,给他点建议。曹丕暗暗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