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一时彼一时,”女王忙答道,“婶婶莫要过于悲伤。现如今也顾不得这许多。先有了活路,日后未必没有转机。就这么定了。眼下也寻不到别的出路。只是,”她看向叔父,“明天我要留下一贯钱。”
“你就算都拿走,原也应该的。到这个地步,我已经对不起你父亲,哪还有脸花你的钱。”郭远面有惭色。
“不,叔父,我是想用这贯钱打点那个陈媪,看她能不能帮你们哪个寻个活计,这么大个府里,总有用人的地方,说不定,还能有间破屋子住——我看那个陈媪是个说得上话的!”众人商议了一番,先找个地方去捱过这一夜不提。
第二天,大家起了个大早,看看天刚擦亮,叔父、大从兄两个人带着女王赶到昨天那个角门,门还没开。
又等了约莫一顿饭工夫,方才有苍头来开门,彼时李家父女也来了,苍头便道:“嘿!这么早!”便仍旧让他们进门房等。“还没吃饭吧?”苍头问着,顺手从那灶上一人给舀了一碗粥。这郭远此时人穷志短,也就免了推辞,接过来吃了。
早有人通报给里面人已来了。又等了半天,听见说府里请的中人到了,让去回禀杜先生。
不一会儿就看见昨天那个先生踱过来,还是进昨天那间屋子,先跟李家立定字据,签字画押,中人作证。给了李父两贯钱。父女两个泪眼汪汪告了别。
这边厢与郭氏也立了字据。交了钱,郭远心中有愧,况读书人抹不开这面子,伸不出手来接这钱,待要全留给女王,可这一家子两天没得吃了,下一顿还不知在哪儿。
正踟蹰,女王道:“叔父,现在哪是犹豫的时候!先张罗他们去填饱肚子。保重好身体,再想底下的。”便把一千五百钱往叔父怀里塞。叔父到底又留下五百钱与她做周转,剩下的一贯钱,拆开来,父子两个把前襟、两袖、腰带等所有的口袋里都装上些,其余的穿成两串,一人包袱里放了一串——如今世道不好,怕有人穷急了来偷抢,放在一处不安全。又交代了几句,女王道:“安顿下托人告诉一声。”父子两个答应着出去了。
郭远出去了如何安排暂且不提。只说郭女王两个签了卖身契,便由一个婆子领了进了二门,女王低头敛目,并不到处乱看,只管跟着婆子七拐八拐地来到一个下处,看房舍像是下人住的地方。婆子叫人来安排她们洗了澡,捡了两套干净衣服换上,便有人端了饭来与她们吃。吃毕,便有仆妇过来收拾了桌子,并嘱咐她们安生在屋里等。女王有心事,便坐在角落,静静地盘算起来:
看那天的情形,这次招人是由陈媪主理。如今进来了,陈媪必然还要过目的。接下来如何教导、分派何处,肯定也要由她出面安排。所以见是必然会见的,只不知何时能见到她,该怎么找机会与她单独一叙;最好今天就行,久了恐一家子盘缠不够用;又盘算着倘若今日见着也不得单独说话的机会,该怎么给她留下个好印象,日后好联络也好开口。女王拿不准接下来的局面,心里颇为忐忑。
看看快到晌午了,有小丫鬟来唤她们,女王赶紧抱了她的包袱,跟出去,来到一所院落,见院子里站了好几个仆妇丫鬟。原来这是内管家陈媪日常理事的屋子,每日清早陈媪都要先到侯夫人处请安听令,然后就到这处院落来安排这日的事情。郭氏两人就在外面院子里候着,等院子里的人进屋领命后三三两两地散去,小丫鬟才领她们进了屋。陈媪见她们来了,便吩咐小丫鬟去乐坊请许掌事。
第4章 往昔如烟(四)
小丫鬟领命去了。陈媪便让她两个坐了。因李丫头有些畏惧,陈媪便只跟女王说些闲话:“你在家时叫何名呀?”
“回陈媪,我叫郭昭。”
说起名姓来,又触到女王的伤心事。
为何?原来古时候,稍微讲究些的人家皆有名有字。直呼人名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意思,叫别人的字方显得亲切和尊重。
字最晚要在成年之时,即男二十女十五就要取,但体面人家尤其是男丁,家里早早地就会给他取字,甚至是打一出生,连名带字一起取好了。这样进学亦或跟随父兄出入交关时,便有一个正式的称呼,庄重些。
一般只有自家父母长辈在私下里才对孩子以名相称,或者自己称呼自己的名来代替“我”这个词,以示谦逊,其余人都互相称字方显礼仪。
像郭家以前的家世,即使女孩还未取字,别人也不肯轻易叫她名的,对着她父亲只称她“令爱”、或直接称她“女公子”等语,更何况因父亲甚得意于其才,总是以“女王”称之,别人见府君家小小女孩儿竟起了这么有声势的字,也觉得有趣,谈起她来也以“女王”呼之。她的名“昭”,也只有在闺闱中时母亲才叫,她也习惯了外人以字称呼她。而如今这身份境遇,“女王”如此气势不凡的字是不便用了,徒增笑料耳;卖身为奴,自然这府上谁都可直呼其名了。
此时她深刻地意识到,一切都不同了,从此世上再也没有了郭家的女公子郭女王,她是铜鞮侯府的婢子郭氏。
心底沉沉的悲伤漫上来,是要与过去告别了,她想,那些欢乐的时光,那些无忧的日子,如同大梦一场,一觉醒来,什么也没留下。但是她马上压下了伤心,因为她知道,这不是她伤春悲秋的时候,她还有正事要做,她还得想法子给叔父一家寻个着落。
郭氏打起精神应对着与陈媪的谈话。她想,现在身边只有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儿,正是天赐的好机会,倘若错过了,不知道要费多少时日花多少心思才能再说上话。我该怎么引着提到叔父一家的事情?又该如何说,才能让陈媪愿意帮我?只是要快,过会儿有人来了,就不便说话了。
郭氏心中焦急,面上一点不露。正巧陈媪问她父母家乡等语,她便说道:“小时候托父母的福,倒也过得。我父亲也曾做过南郡太守……”
“我一看就知你不是那寻常人家的女孩儿”陈媪抢过话头来说道。
郭氏摇头道:“可惜我命小福薄,父母兄弟早早去世,还有个阿姊生死未卜,流落到此处几乎无路可走了,幸得陈媪不嫌弃我,把我留下,要不只怕饿死在街头。”她这话不全是恭维,也确出于真心,说着眼圈红了。
“嗨,这有什么,”陈媪自谦道,“我也是替我家君侯与夫人办事罢了。看你不错才留下你。”
“那也是陈媪对我有知遇之恩,我看得明白,想留谁不留谁还不是全凭陈媪一句话?”
“哎~,可别这么说……”陈媪面有得色,摆手道。
郭氏轻叹了口气,又说:“只是如今,我叔父一家还漂泊在外,让我总是悬着心。”顿了顿又说:“陈媪,刚才说的许掌事怎么还不来?让这妹妹去院门口迎一迎吧。”
陈媪便知她有话要说,心下好奇,点头让李丫头出去,并交代说:“你只在院门口向外望着,等到有人来了回来报我。不许迈出门槛一步!你可知道,这侯府里可不比你们乡下,规矩大着呢,若不按我吩咐,走错一步,叫人逮住了就是个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