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坊里的女子,都是穷苦出身,没几个认字的,无论学唱歌还是学乐器,都是口耳相传,一句一句教,师父会的,徒弟就学,师父不会的,徒弟也没处学。郭氏不一样,郭氏除了跟着姑姑们学,她还可以看着书学,看着书学指法,看着书学曲谱,看着书学新歌。
起先是从唱歌开始,一次学唱的时候聊了起来,于姑姑就感叹如今这些歌,府里都听腻了,她也唱腻了,可要想学新的就得请人一句一句教,可在这县城里上哪儿找那么多会新花样的歌者。郭氏便说起来乐府呀诗经呀有的是,于是想到郭氏识字,不如找几卷书来由郭氏说着她们学。于姑姑便与林姑姑及许掌事商议了,由许掌事去回禀君侯,说是这些年翻来覆去就那么几样,想找几本书弄点儿新曲子。
侯府里这些礼乐书籍还是有藏的,大约君侯对这老几样歌舞也不耐烦了,便大手一挥,爽快地交代下去准许乐坊的人去借书看。于是要什么书,便由许掌事或者他手下的小厮来往借阅——乐坊的女子是不准到藏书楼随便乱走的。
就这样,郭氏有机会经常看看书,什么诗经乐府楚辞等等,以至于时间长了,什么经史子集也能淘换来读,当然也有一些乐谱。做舞姬倒不是郭氏的主业了。也就参演参演群舞,间或有需要就去弹琵琶伴奏,平时还要帮着于姑姑学新曲。
其实郭氏的声音不够高不够亮,本算不上出挑,但是教人歌词曲调足够了。就这样,郭氏在铜鞮侯府过了十来年,彼时她已完全不在人前跳舞了,只专心教导管束年轻女孩子们。
由于勤学苦练又可从书里学乐理,再加上悟性极高,她的琵琶技法已日臻成熟,比当年于姑姑弹得还要好了,而是她却一点都不显露,只在歌舞时与其他乐师一道伴奏,从不在人前卖弄。
日子过得倒也平静,只是郭氏心仍旧无法安定,眼看着已年近三十了,她至今还是孑然一身,终身无靠。
有人便要问道,她为何还未嫁人呢?这里面有个缘故,一是乐坊里的歌舞伎可比不得普通婢子,培养一个歌舞伎可不容易,学艺少说也得两三年时间,再者说年纪小的身量未足也上不得台面,十五六岁往上的才更好,若达到技艺优秀,得多磨练几年,更年长些。
因此上,乐坊里的女子,主人家本就不会早早打发她们嫁人;再者说,乐坊女子的出路,无非就是要么配小厮,要么被发卖,最好不过是被哪个主人看上了纳为妾室。
想那郭氏,自小见识不俗,这些年,又浸在舞乐诗歌里,所养出来的性情,哪能甘愿嫁与贩夫走卒?若说讨好主人扒高往上呢?真有这样的,也有成了的,可如果郭氏愿意,何必这些年来都低调退让,不肯出头?
原来那郭氏自经历过自家的败落,很是明白繁华易逝。自己家何曾不若这府里一般安逸优渥?可一场战乱,万事皆空。她眼观耳闻这府里的做派风俗,很是知道这君侯及诸子,仗着祖上的荫蔽方有如今的生活,可皆是守成之人,绝无手段在乱世之中立足自保,不过是随波逐流听天由命。现如今这铜鞮地界上还平安倒也罢了,一旦哪天祸事来了,谁知道会不会是自己家那种境遇呢?
郭氏是吓怕了的,这铜鞮侯府无法让她安心,也绝无可托付终身的良人。她自己既不愿嫁人,内总管陈媪又与她熟络,怜其才貌,觉得她嫁个仆役苍头可惜了;林姑姑又欣赏她在歌舞曲乐上面的悟性,又加上年景不好,乐坊进人少了,缺人用;因此大家都不曾在婚姻这件事上为难她,竟都不约而同地随她去了。
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蹉跎下去,乐坊里同龄的也各有了安身之处,郭氏一方面不甘于随便嫁人,另一方面,终身未定,她的心里其实也有隐隐的焦虑不安与对未来的迷茫。
闲时,她也会想,难道一辈子就这样了吗?独自一个人,无依无靠,守着个乐坊,看不到未来?这乐坊能守一辈子吗?
她又想起小的时候,父亲说她是女中王,给她取字女王。那时的她张扬自信,志得意满,总觉得,自己该是与众不同的吧?可是苍天呀,如若你真的让我与众不同,却为何让我困在这里十几年,平凡无奇,日复一日,到如今红颜将老却一无所获?如若你只要我泯然众人,又何苦给我才华见识,让我不甘做一个平庸妇人?
郭氏想起那时决定进侯府时,之所以那么果断,日子确实艰难是一方面,她从小养成的刚强性格也是重要的原因,她那时候想着,无论如何要活下去,哪怕暂时低一低头,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就有可能重整家园。她不甘心如同草芥一般被淹没,她想着父亲对她的赞赏,她想着父亲唤她女王,她是郭女王,不会就那么轻易服输,不会就那么轻易认命。可如今,十几年如一日平淡无波的生活,已经渐渐快把她的斗志消磨殆尽了……
枝头的喜鹊喳喳叫了起来,惊醒了郭氏的沉思,猛地将她拉回现实。是了,她如今坐在驿馆的桌前,等待公子回来。那些欢喜和伤痛,那些往日时光,都已经随风飘散,再也不会回来,只留下一声叹息。
想到公子,她的心里又泛起一丝甜蜜。她想,他应该是值得托付的吧?她在心里慢慢地升起对未来的希望。
第6章 初遇(一)
郭氏是怎么遇上公子的呢?她想,这许是冥冥之中的安排,让她在那寂寥清冷中度过了漫长的时光,忽有一天,如同在黑暗中看到一道光,她遇见了他,于是一切漫长的等待,都有了答案。
上个月的某一天,那本是平淡无奇的一个早上,许掌事匆匆赶来,叫了林姑姑与郭氏几个说道:“君侯说了,要咱们好好安排一台歌舞,君侯要招待贵客,要拿出最好的来。你们先商量商量,我还要出去物色几台好的杂耍百戏优伶,到时候要用,这次可是大事。”交代了一番便出去了。
郭氏那时候还想不到这件事对她意味着什么。她们几个先拟定了几个曲目,等到晚饭前,许掌事才风尘仆仆赶回来,看了看曲目,眉头微蹙道:“回过君侯再说罢,待会儿打听得君侯用过膳,林班主同我一起去回禀。我还要禀告今天看的百戏情况呢,这事儿君侯很重视,也很急。”
于是一顿晚饭吃的也不安生,匆匆咽了几口饭,许掌事和林姑姑两个就上去候着了。
终于等到林姑姑独自一人回来了,许掌事直接家去了。林姑姑说:“君侯说了,让多挑几个聪明伶俐的,好好练习,排几场好歌舞。定好了舞,还要赶制一批新衣裳呢。”
郭氏便问:“是何贵客,如此兴师动众,以前从未见过呢。”
“这次非比寻常,招待的是丞相家的世子,君侯的意思是怕我们这乡野小地方的玩意儿,入不了贵人的眼。”一行说,一行她们几个便开始商议选哪个舞者,怎么排舞等事。
她们说的丞相自然是当今大汉的丞相曹操曹孟德,并且曹丞相今年刚刚被天子册封为魏公,贵不可言。
铜鞮侯打听得曹公世子五官中郎将丕领命出来不知办什么事,不日即将路过本县,便有心趁此机会结交,于是张罗设宴款待。
设宴则必少不了百戏优伶以助兴。这可把铜鞮侯愁坏了——现如今世道不好,为了俭省,那乐坊也很少新添像样的人了,再说,就算添,像这样偏僻一个县,能选出几个人才?——本来还有个不错的舞姬,去年让长子收到屋里去了,如今正大着肚子。
不光是舞技好不好,还有那配乐、编排、衣服,哪样差了也不行。自己这小地方的歌舞,与那寻常州府里的都不能比,更何况曹公那铜雀台上多少一流的歌舞诗乐。平时在家闲得无聊时看两眼消遣倒也无所谓,拿到贵人面前就有些打脸了。虽说是交代下去让尽心编排,可这君侯心里还真是有些打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