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甄姬不愿。那些姬妾们，三教九流什么出身的都有。你看她们一个个的娇滴滴的美人，有时候互开玩笑都能骂出乡野粗话来。甚至口无遮拦，竟交流起内帷隐秘，哎呀羞死人了。怎么把这些说与公子，竟然看起来毫不在乎？更可叹那郭姬，虽家道中落，但也是大家子出身读书识礼的，怎么能与她们玩到一处？我是不行。最无奈的是公子，那般俊雅，不最应该欣赏知书达理的贤德淑女？怎么好似对郭氏与这样人掺在一起不以为意？莫非你不觉得这般女子有失格调？公子怎么能这样！？
反正甄姬是无论如何也应酬不了这些人。坐在一起实在是没有自己感兴趣的话题，费精神去曲意逢迎吧，更是负累。不如回家侍弄侍弄孩子，读读书。总之他俩想事情总是不在一条线上。一餐饭吃的沉闷，没有甄姬期待中的其乐融融，倒有一些拘束。她每每回想起都无可奈何。
而这几天，更是焦灼了。你看看，这去郭氏那儿，倒去的勤。昨天晚上，听说是盘点什么东西，很晚才回来。只当是就在他自己卧室睡下了，谁知今日听说他回来就奔了郭姬那儿。这还不算，今天中午也去了她那儿。公子在外面忙公务，一般极少午饭进内院去姬妾屋里吃。这是有多么分不开？正郁闷间，今日天一擦黑公子便回来了，还是直奔了郭氏那儿。早听人说了，他俩只要在一处，就嘀嘀咕嘀嘀咕说不完的私房话。回想起前几天与公子在餐桌上的情景，两相对照，甄姬心里说不出来是个什么滋味，既心酸又无奈，既想争取，又无处使力，更重要的是挫败感与自我怀疑。照说公子原来身边也陆续有有其他姬妾，与甄姬早就有所疏离，但甄姬因其德行受到礼遇，没有人是比她更好的贤内助，况又有儿子。因此日子一直过的更安心。只有这个郭姬，自从她来了以后，公子平日里那么少语，只见了她整个人鲜活了起来，让甄姬觉得与他俩一同站在一起时，自己就像个局外人，跟曾经她不太在意的那些姬妾们一样。
甚至这一次连公子到底安排何时动身去许都她都不知道具体信息。她现在与公子话越来越少了，对公子的日常起居安排越来越不知情了，不似以前，公子有个什么大事小情，就算公子还没来得及告诉她，也有下人告诉她。不像如今，这种疏离的感觉太强烈了。反而郭姬，提起公子来总是自然而然的流露出心中有数的样子。这种完全被排除在他生活之外的感觉，这种什么都抓不住的感觉，实在是不妙。
更重要的是儿子。甄姬生日那天，公子过问儿子的课业，因他背书背的不好。公子便与他约定，背好了两篇课业便带他去集市上逛。孩子当了真，认认真真地背了好几天，并让母亲拿着书听他背，心心念念着阿翁什么时候来。可公子这几天根本就没有到这里来，反倒是连着去郭姬那儿。看着儿子期盼的眼神因失望而黯淡，甄姬真是觉得心里不忍。自己怎样倒还罢了，可是儿子，唯有儿子的事情，真是觉得心里不能忍。未免对曹丕心生了一丝不满。
不过曹丕与郭女王可不知道甄姬心里的百转千回。他们正在庆幸这次私见吴质的事情就这么轻易过去了。
这次吴质的事情过后，女王还去后宅旁敲侧击地打听了好几天，好像相公这几天心情不错，也没听说对二公子有什么微词，这才放下心来。曹丕心里又感怀女王对他的扶助，让他获得了难得的抚慰和支撑。而曹操说到做到，这件事就如同没发生一般。后来吴质调令下来了，果然如同曹丕打算过的那样，升为元城令。那时候，不足一万户的小县城首长称县长，过万户的县城长官称县令，乃一千石的官员。吴质升迁了，并且回到冀州任职，丝毫不受影响，令一众等着看热闹的好生失望，方信了此事就此揭过了。只是往后近四年吴质再也没回过邺城，也不知是有司不令他回来述职还是他太忙。
第48章 情思（二）
如今暂且放下吴质不表，只单说曹丕。自打这场风波过去之后，曹丕着实的暂时放松了一点。打点好行装。就奔了许都去。督查过年之前皇宫各处束卫情况。安排好一切以后，又赶回邺城过年。因看了日子，定了元月十八黄道吉日要立皇后。因此赶年三十祭完祖后，建安二十年一开年曹丕又开始忙碌起来，收拾停当又去许都，直到立后大典完成，这才算得片刻休憩。
魏公打算出了正月再度出征，因此这段时间曹丕还有的忙，只不过比起过年前后这一阵儿算是放松得多。曹丕从许都回来先去父亲那里复了命，再去探望母亲。这相府改称魏公宫也没有多久，很多风俗暂且按照原先的来，一时并没有真正宫廷里那般森严的制度，本来相府后宅他们兄弟们都来去自如的，习惯了。但女王寻思既然规矩不严谨，必然有许多瓜田李下，如今多事之秋，不得不谨慎，便提醒曹丕小心。曹丕心里感慨女王思虑周全，如今去后宫看望母亲都非常注意，每次都要带两个侍女跟随左右，省的自己一个人后宫行走，遇上什么事情也有口说不清；每次从母亲那里出来，也径直出去，并不到处逛。
曹丕将许都皇宫里的情形与母亲叙述了一番。母子们又说了一番闲话家常，他母亲便道：“前儿上元节你不在家，咱们府里新来的面点师傅做的几样精致点心，叡儿爱吃。趁着模具什么的还没收起来，我让厨房又做了些，你捎回去给叡儿。”说着便叫人拿过捧盒。掀盖子一看，盒子是两层的，每层里头精致小点心放了几碟。道家上元时候要燃灯，到现在渐渐成了节，借着过年的喜庆，也要精心庆祝一番。
接着他母亲又道：“唉！你阿父这头疼的毛病也有些年头了，前儿请了个好大夫给他瞧，开了些药。我正想着听郭姬说你夜里睡不安稳，便问了那大夫给了个成药方子，让配丸药，说是凝神养气有助安眠。我让他们一起配了出来。现如今你回去试试看，如若有用，吃完再配便是。”说着，又给了他四盒药，曹丕恭敬行礼收了。着跟来的侍女接了下来，便告退。
出来时正碰见一位年轻姬妾带着侍女走过，原来古时风俗，即便是父亲的姬妾，在主人子女面前也是矮三分的。况她又年轻，没有资历。故而她见了曹丕，还要行礼。于是连忙侧身让路，并向下福了一福。曹丕轻轻颔首还过礼，便走了。
其实曹丕一见她便认出来了，正是上次托郭女王写信的齐姬，曹丕打发手下去送信的时候，还特意叮嘱另外带了一贯钱给她父母。但是曹丕目下不想邀功，毕竟男女有别，多说不便。更何况多少人情有女王出面去斡旋。因此只轻轻颔首，尽到礼仪便可。只是心里不由得感慨，女王真是贤内助，有她在这后宫里周旋，可免了自己很多后顾之忧，并且也能从这后宫里得到不少讯息。不由得心想，果然老天不欲亡我，方才降下这等人物在身边，也好有个臂膀。
其实齐姬见了曹丕有些为难。毕竟她家得益于曹丕的帮助，若不说句感激的话，岂不显得自己不知好歹？可是说要多言又显得于礼不合。行了礼，正犹豫间，谁想曹丕并不以为意，只是神色如常地颔首回礼便去了，似前番相助不存在一般。齐姬心中难题迎刃而解，顿时松了一口气。因见曹丕举止得当，礼仪周到，并不多言，面上也无邀功之色，心里着实感激。心想平日里我见郭氏做人着实不错，如今二公子亦是庄重文雅，果然他们俩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
进了自己的府邸，曹丕想去看看儿子，径直来到甄姬住所前，吩咐侍女道：“这四盒药，两盒送到我房里，另外两盒，去送给郭姬，告诉她这是凝神的药，可助睡眠，让她也试试。这些日子她辛苦了，让她好好休息。”
原来曹丕镇日里烦心事多、压力又大，颇有些夜不能寐的情况。有时好不容易将将要入睡，忽然心事又漫上来，一个激灵就又醒了。郭姬常去卞夫人那边，没少把公子多么劳累辛苦说给众人听。
而每次曹丕在女王那里，只要他不睡，女王亦不睡，听见他有什么动静，女王就陪着他，或端茶递水、或与他聊天排遣，甚至他有时候半夜惊醒，女王于睡梦中也会察觉，然后也会醒来陪他。轻轻地与他说着话，慢慢地伴他入眠。
每每这时，他心里就会觉得又感激又温暖。他想起他尚在幼年时，他白日里与其他孩子玩耍，听其中一个一脸惊恐地说长辈告诉他晚上外面有麻胡，很吓人，但又说不清是什么。他就去问母亲。当时曹彰磕了，嚎啕大哭，母亲赶忙抱起来哄，顾不上理他，只应付地点头道有。曹丕从母亲那里得不到明确的答案，只当麻胡是什么妖魔鬼怪。晚上他睡在母亲身边，半夜做起噩梦来，被一个一团黑的什么魔鬼撵了，吓得他从梦中醒来，不敢再合眼。因为一闭眼那鬼怪还在眼前。但是即便睁着眼，梦里的恐惧仍未消散，很想要个保护和安慰。但周围一片寂静的黑暗，母亲背对着他，怀里搂着幼小的曹彰，睡得正熟。没有人知道他的恐惧，没有人对他安慰。那个时候，他好孤独啊！其实那不过是小时候的微不足道的一点经历，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么多年来一直记得那么清楚，那天晚上那一片漆黑里的孤绝。
如今有女王伴着他，这样的孤独感削减了大半。她关注他，时时留心。有时候他半夜惊醒，睁大的眼睛茫然的看着眼前的黑暗，她会听见他醒来的声音，她会轻轻地问他：“公子，这么早就醒了，要喝点儿水吗？”
她并不问他有何心事，他也不需要多做解释。他知道她懂他。她明白他的所思所想，她明白他的所忧所愁。而黑暗，让一切的感触和情绪都更加明晰，不需要过多的言语，又如此相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