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便想起那天清晨给公子梳头的时候竟然发现了白发。一开始只看见了一根,女王的心跳倏地加快。她怕是光线的缘故自己看错了,又仔细瞧了瞧,果然是根白发。要知道公子的头发长得很好,乌黑茂密,可不像有些人年纪轻轻就冷不丁地长白头发,公子头上极少能发现一根白发。女王没有出声,一边继续梳头一边细细地查看,果然又让她看到了两根。女王心里很难过,不敢继续找。她想起卞夫人闲聊时说过的话:“我这头发呀,随我阿母。她那时候就白得晚,四十来岁了你不仔细瞧,瞧不出有白头发。如今我也这样。他们兄弟三个,唯阿丕的发质随我,想来他日后必定也白得晚。”言犹在耳。女王不由得心酸,红了眼眶,又偷偷地克制住。她不知道该给公子拔了这白发,还是该装作无事发生,拿不定主意,便先不作声。公子还不到三十岁呀。
说来可笑,其他姬妾们总说公子沉默,只当他冷落,还总是想探究公子怎么与女王相处的,还以为公子天天有空陪她散心呢。可是女王知道公子每天在外面有多累。先不说嗣子这件事带给公子多少压力。单说如今公子是副丞相,那是什么意思?无论什么事情,丞相大笔一挥,定个方向,还不是要公子领着人从无到有一点一滴把丞相的要求和构想变成现实?当然女王不是在抱怨,毕竟整个大局都要由丞相掌握,他承担着更大的压力,操心事更多,哪有那许多精力事必亲躬?她只是明白公子的差事不是那么好当的。毕竟具体干事的总要面对事无大小,琐碎细腻,还有很多现实的困难。并且有时候计划赶不上变化,总是有突发状况需要应急;还有些事情会悬而未决,只能等待结果,而这过程不用说也知道多么令人焦灼揪心,坐卧不宁。以前女王在的那小小的乐坊,还时不常的有些杂七杂八的操心事让人焦头烂额,更别提公子参与的都是军国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半点错漏或者意外也许后果都不堪设想。
可那些女人衣食无忧,又有婆子丫鬟,镇日里无所事事,哪懂得这些艰难?不是攀比就是嚼舌,唯一的期望就是公子能多陪她排遣寂寞,你只看到他不说话,你只看到他去找别人,便疑心冷落嫉恨他人。可是你们谁曾体贴过他的寂寞?关怀过他的忧愁?
女王不是不知道她们对她的不满,也风闻过她们对她的微词,只是想来未免讽刺。虽然公子常与她在一处,但是公子哪有那么多时间与精力与她卿卿我我?总有操心不完的正事。有时候公子遇到烦难,会说与她听听意见;亦或说说心事诉诉苦;甚至有时候公子累到连说话都不想,她也巴不得公子有时间能多休息一会儿。
想起这个女王不免揪心。没有谁比她更明白公子内心的煎熬。她的心里也很不安,不只是关心公子,也是因为不止公子、还有她和大家那未卜的命运。因为不知道将要面对什么样的局面,所以总是悬着心,一刻都放松不得。然而她不能表现出来,公子在外面已经够紧绷了,她不能再给他增加焦虑。于是每次公子回来,她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笑意盈盈地迎接他。她希望至少在他见到她的那一刻,可以获得一点喘息的空间。
每一次他回来的时候,她都留心观察他的神色,看他今天是不是高兴,有没有疲惫或者忧愁。该说个笑话逗逗他呢,还是该让他闭目养会儿神。她知道他会失眠,也会半夜惊醒,特别是又碰上忧心事的时候。所以她就守着他,他睡不着的时候她也不睡,有的时候跟他聊聊天,转移转移他的注意力;有时候引着他说说心事,说出来心里能好受些;有时候什么也不说,只是依偎在他身边,默默地陪着他。终于听见他睡着了,方才放下心来。每当这时候女王心里都会既酸楚又无力,她心疼这个男人,却什么都为他做不了。如果有可能,她也希望她可以保护他,就像当年他带她离开了铜鞮侯府,给了她依靠和希望。
所以女王其实每天都很期望能见到公子。因为她很渴望知道他今天过的好不好、是不是高兴。可是理性告诉自己她要克制这样的情绪。因为公子不是她一个人的,也不可能是她一个人的。尤其是如今公子膝下只有三女一男,他需要更多子嗣。而自己跟了公子已经一年半多了,肚子却迟迟不见动静。公子如今又偏偏常在她身边。长此以往,不止这些姬妾,恐怕连丞相与卞夫人都会不满的,到时候众口铄金,只怕惑主的罪名她是跑不了的。何况即便不考虑这些,女王也不忍心令公子因为她的缘故而膝下寂寥。所以女王很佩服甄姬这一点,够聪明也够理性,在盛宠之时也能清醒地劝导公子广纳姬妾以备子嗣。只是,她是怎么做到面对公子宠爱别人时,也能看起来从容不迫云淡风轻的呢?至少女王自己做不到。她总是期望,总是期望,他来找她,不只是为了谈正事,在他心里,她该是有些不同的吧?
如果真的爱一个人,怎么会不患得患失?
第52章 父亲的心(一)
经了吴质这一回的事情,曹操着实焦躁。他知道他应该尽快有个决断。立嗣这种事是不能在多个儿子中明显犹疑的,以免夜长梦多,造成兄弟反目、朝臣分裂。可是到底哪个孩子合适,目前他还没有结论。但是因为是年底,又要过年、又要安排立后大典,曹操便把这事暂且放下,安心修整一番。然而过完了年,这件事情又不得不面对。
做父母的心态很微妙,最大的孩子对他们来说从来不只是个孩子而已,他们承担着做表率的责任,从小就可以是父母的帮手,等大了,甚至承担着其他弟妹所没有的、父母心里依靠和倚重的角色,所以才有长兄如父、长姊如母的说法。
其他孩子呢?即便长到了当年老大可以承事的年纪,在父母眼里,他还是小。所以父母才会对老大要求甚多,而更纵容和娇宠小的,说白了吧就是对小的过于保护以及对他能力上的不信任。而曹操长子曹昂过世的时候已经成年了,那时候曹丕才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曹操看待他们的思维习惯已经形成了。任时光流逝,也不能将长子从他记忆中抹去;也没有办法从头再养曹丕一遍,在心里把他当长子般带大。
于是曹丕承担着母亲及所有人对他如长子般的要求,却得不到父亲对他如长子般的信赖和倚重。于是曹操总是怕曹丕这不行那不好,稍有缺点就担心不已,别的孩子有些闪光点,他就狐疑是不是比曹丕合适。可是你要让他真拿定主意选别人,他也不放心。更何况,如若选了别人,你让曹丕怎么自处?大臣们会接受废长立幼吗?兄弟们还能和睦吗?会不会一招不慎就招致祸端?等等等等许多问题都要面对。再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即便他很希望能有个得意的儿子继承他的基业,其他的孩子们,不到万不得已,他也希望他们能够安稳地度过一生。于是焦灼为难,翻来覆去地煎熬。愁到极点时,未免有些灰心,心里默念曹昂:“子修呀子修,若你还在,我何苦受这难为。”
曹操觉得他对选曹丕的疑虑是有依据的。这个孩子太多愁善感。他自己种一片甘蔗,秋收也得感伤半天。更别提那年曹操带着这几个兄弟们路过雒阳,看那繁盛一时的帝都一片凋敝,街面上一片乱糟糟,到处都有废弃的房屋,路上的行人也一个个枯黄着脸面,要饭的成堆。更重要的是皇宫,宫墙都塌了,勉强立着的高大建筑破败不堪又似颤颤巍巍,令人不禁担心一阵风刮过是不是就要倒了,依稀可见的花纹和漆色尚可让人窥得一点当年的华贵与优雅,而这样的想象与眼前惨相的对比又让人不胜唏嘘。
阿植是个直性子,藏不住心事,忍不住地念叨:“此等惨相真是睹之不忍啊!恨不得马上就涤荡乾坤,让这天下焕然一新!”虽有幼稚之处,但少年意气,豪迈洒脱。这匡济天下的情怀与气概,颇像自己当年。任谁听了不觉得提气?
回头再看阿丕,不知在思量什么,沉默不语。曹操便唤他:“子桓,你在想什么?” 谁成想子桓抬眼,眼中有落寞之色,喃喃地道:“阿父,我只是想,这天下,何曾有不败之国?”
“此话怎讲?”
“自高祖皇帝斩白蛇起义以来。大汉经历了多少年的风雨?文景之治,武帝征匈奴,王莽篡汉,再到光武帝中兴,几经沉浮。也曾轰轰烈烈,也曾峰回路转,终究落得这般田地,一切也不过是过眼云烟。这世上何曾有长久之事?不过起起落落。威威赫赫又怎么样?最后仍是残砖断瓦,什么都没有了。”
曹操不想听这些,他想听的是少年意气:“子桓,你说的倒不是没有道理。但你尚年轻,何必做如此感慨。就是因为如今的破败,所以更应该有斗志。越是乱世,越是我们建功立业、解救天下苍生于水火之时。就如同你弟弟子建那般,有匡济天下之雄心。你可知我如你们这般年纪时,也曾冒险刺杀董卓,也曾起事为救这乱世。至于你所谓败与不败,有落便有起时,而如今并非叹息之时,当务之急便是谋一番事业、平定天下,空有哀叹于事无补。”
子桓见父亲如此说,只得低头道:“阿父教训的是。我亦知此时首要的是平定天下,才能长治久安,救民于水火。只是看到这满目疮夷,一时感慨而已。为人还是要往好处看才对。”
曹操想起那时的场景,仍觉得有点失望。因为他一直期望的是儿子能有昂扬的斗志、豪迈的情怀、绝不瞻前顾后的决心。天下无不败之国,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如此感慨在如今有何用处?于事无补呀儿子。日子不照样要过下去。在这乱世中谁没有伤怀?但你不能耽于此中。我们目下最应该做的难道不是打起精神,努力进取,带着这一班人马在这乱世安身立命?那些春恨秋悲,那些多愁善感,那不是目下该有的情绪。眼前尚是多事之秋,当务之急就是如何在这乱世活下去,然后建功立业,改变如今动荡的局面。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洒脱利落,不拖泥带水,那些有的没的想如此之多没有用。现实不容许你有过多的情绪,唯一能做的就是脚踏实地朝前看,咬着牙走下去。他是真怕倘若日后将大任交于阿丕肩上,万一什么关键时刻他一思虑,错过了时机败了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