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今日没甚要紧话要谈。便随心自在,说着体己话。女王问起他今晚吃了什么,便又说起了曹叡。女王心想要是我绝不这么教导孩子,当然这话她没说出来。但想到这儿,不免又想到自己竟不曾生育,脸上不自觉便暗淡下来,又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打起精神掩饰过去。但曹丕还是捕捉到了她的情绪,不需多言,曹丕就知道又触动了她的心事。曹丕理解她的心情。虽然他膝下有已儿女,但是他也很希望能够跟女王生几个孩子。谁不想与自己心爱的女人有共同的孩子,女孩儿会像女王那般有温柔美丽的眉眼,男孩儿嘛要教会他骑马、舞剑,就像自己一般。他想以女王的聪明,定会把孩子教养得很好。
他用力揽揽她,算是安慰。又想转移一下话题,便道:“哎,你这儿有吃的东西吗?刚才教训叡儿窝了一肚子火,饭也没得好好吃。”女王知他这只是借口,儿子调皮训几句就可以了,不至于气地中途从甄姬那儿走开。公子刚来的时候明显带着生气的神态,很显然是赌气走的。这肯定不是孩子的事情,定然是又跟甄姬闹得不快。不过看公子如此说是不愿吐露实情的样子,女王便不问。因为若公子愿意说早就说了,不至于拿儿子做借口,所以也没有必要强问原因。更何况甄姬那儿能有什么事情,无非就是家常里短。定然是又与公子话不投机,惹恼了公子。女王边想着边从橱子里拿了一盒点心出来,又命丫鬟添了一壶热水过来。
女王晚饭不曾好生吃,今见公子吃的香甜,便忍不住也一起吃了起来。曹丕便笑她:“怎么,我一时不在,你连饭都吃不下去了?”
女王笑着撇他一眼,边吃边回说:“吃呀。怎么不吃?”
曹丕见他如此说,起了玩笑的心思,索性放下点心作势起身:“那我别处逛逛,你自己慢慢儿吃。”
女王拉住他:“你回来!你去哪儿啊?好不容易你今日得闲,能自在相处一会儿,说说体己话。你又要去哪儿逛?”女王知道他是说笑的,但还是越说越心酸,说到最后脸上都挂不住笑了。
曹丕便问他:“吃醋啊?”女王一听这话,心里的委屈登时增长了几倍,几乎要哭出来,忙伏在他肩头,硬是压下了哭意,委屈地道:“我哪敢呐。我凭的什么吃醋?又凭的什么不让你去别处?只是平日里劳累,如今不好好相陪一会儿,不说体谅些,还拿这个开玩笑,多让人伤心。”
曹丕又是心疼,又是好笑。顺顺她的背当是安抚,轻声问她:“你看看你这是干嘛呢?”
“我只不过是……我只不过是舍不得你走。”
女王不是一个情绪很外露的人,但是一直以来她陪着曹丕背负了太多压力,承担了太多忧愁,好不容易有一个喘息的机会,各种滋味便上心头,有委屈,也有平日里来不及表达的深情,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曹丕心尖儿颤了颤,又有些酸涩,他何尝不懂女王这句话里的深意,便又温言安慰一番,两人心意相通,其情深义重,自不消说。
曹丕身边经历过这么些人,要说没有比较,那是不可能。初遇甄姬时,他只有十七八岁,太年轻,不懂的世情人心,见她总劝自己莫要专宠,广纳淑媛,便只当她是一等贤良之人,十分为他考虑。
而事实上女王也不是没有说过让他不要对其他姬妾过于冷落。但是她们两个真的非常不同。女王是个识大体、有大格局的人,在大是大非上面向来拎得清。但是除此以外,他仍旧能感觉到的是她对他的关怀与依恋。她不仅费尽心力地为他分忧解难,也从来不掩饰她对他的喜欢与渴望。她会为没有为他生下子嗣而遗憾歉疚,也会因为他如今膝下单薄而为他忧虑。因此她会劝他为子嗣考虑,也从来不争风攀比。但是她却怎么也掩饰不住因为他的关注油然而生的欣喜;因为他提到别人而产生的落寞神情与淡淡的酸意。曹丕年轻的时候也许不懂,可是随着这些年经历的人与事多了,他也渐渐明白了,如果心里真的有一个人,怎么可能不因为他的在意而欣喜?怎么可能不爱怜他?怎么可能不希望获得他全部的目光?怎么可能不计较他在意别人?怎么会在心里不依赖他?那些才是对的滋味,那些酸酸甜甜的情爱的滋味。
而甄姬呢?她活得就是个道德的楷模,最合礼仪,最标准,最正确。一点不符合规范的情绪都没有。不妒、不嗔、不怒,行为做派似乎是一个完美的德妇,可……不见真心。想来这是第一次她对他去别人那里流露出不满的情绪,但是又不分青红皂白、不问轻重缓急,一味想当然地限于内帷这点争风吃醋上。好,你一个深闺里的妇女,我也不指望你有什么大的格局和高超的眼界,可但凡你能表现出一点点渴望怜惜的态度,我也不可能一点儿都不心软,可偏偏说出话来永远义正言辞,永远说教,还动不动搬出儿子来当挡箭牌。好,你养了儿子,你是功臣。可你也不看看儿子让你惯成什么样子?我稍微要严厉一点,还不够你回护的,还拿丞相和夫人做借口。丞相和夫人再疼他,也没有天天带他,还不是你纵容他?
第51章 情思(五)
郭女王浑然不知曹丕这些心思,她又有了新的事情做。原来,历朝历代的名士风流,写诗作文,几乎用心保存希冀能流芳百世。更何况曹丕向来重视文章:“人生有七尺之形,死为一棺之土。唯立德扬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因此他对自己所写诗文皆用心保留。也有他身边的文学、书童为他誊抄收录。女王与曹丕聊天时,要了一份。得空便沉下心来研读起来。一来这是心爱之人一路走来留下的文字,她自然渴望从这字里行间里了解他的过去,从而更深刻地理解他。
女王这几日皆沉浸在公子的诗词文章中,每多读一篇便对公子多一分了解,心里更多一分那浓得化不开的情愫。公子是个细腻而悲悯的人。别看他平日里不爱表达,可其内心丰富又深沉。他看见过许多兵士与家人告别的场景,便写出数篇离愁。他的好友不幸早逝,留下孤儿寡母凄苦无依,便是他笔下无限同情。你看他的行文也是内敛稳重,并不爱堆砌华丽的辞藻,也不见情绪的任意挥洒,一切似乎都淡淡的,用看似平淡无波的语气叙述他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细读却又是无限心事、无限感慨,藏在这平静之下、沉郁在心底之中,深沉而隽永。
读他的诗文,似能听见他的声音在耳边为你诉说。淡淡的语气、淡淡的表情、平实的叙述,总能让人体贴出表面平静之下那看破世事的无奈。那是知道悲伤也无用之后的平静。不是悠然自得的淡定,而是有太多无奈、太多不得已之后的平静。既然悲伤无用,只能淡然。
女王边想边看。翻到了一首《感物赋》。先看序,只见纸上写着“丧乱以来,天下城郭丘墟,惟从太仆君宅尚在……”。只这第一句,女王心中已是大恸。没有亲身经历过这场丧乱的人,看了这句话。也许只觉得是平铺直叙。而女王却知道,这平静的叙述背后,隐藏了多少人事翻覆,多少命运浩劫,多少无奈与惨不忍睹。只这一句话,无数画面展现在女王面前,惊心动魄。她似是看到曹丕,又似乎是自己,站在一片焦土之上,满目疮夷。无法形容,任何语言都太苍白;也无从发泄情绪,因为现实让人太无力,没有办法疏解。所以他只能凭借貌似平静的语气诉说,说起丧乱,说起起丘墟,说起那唯一可以落脚的宅院。
“公子果然与我心意相通,不枉我认他为知音之人。” 女王感慨道。他们是一样的人,有一样的感慨,彼此懂得。不需要过多的解释,便能够理解彼此的情绪。
思罢,女王继续读下去,原来这首诗是写的二公子行军暂住太仆宅院,在住处种甘蔗的事情。闲谈时曾经听公子说起过,想来得有七年了吧?女王不由得嘴角含笑,说来公子是很能在平凡生活中寻找些细腻小情趣的人。偶然得闲,也会侍弄个花草;爱吃葡萄,就在庭院内搭了个葡萄架,等葡萄成熟,便去摘来尝,虽不如田里种的,仍然开心的像个孩子;十几岁时随军出征,带着人种了棵柳树,到如今还每每提起,不知还在不在了,该多高多壮了,当时身边的人,已经去世了几个了。当然他也毫不在意忙里偷闲,在驻军时亲自扛了锄头在中庭辟了一片甘蔗田。盛夏之时,那片葳蕤的甘蔗,恣意张扬地展示着它们旺盛的生命力。曹丕把自己没在那片甘蔗林里,任垂下的叶尖挠着手心。茂密的枝叶遮挡住酷晒的阳光,也掩去了人间的苦厄,为他留出这方寸之地,让他在这片蓬勃的生机里偷得片刻辛勤耕作后收获的欢愉。
然而时光不会停留,盛夏总会过去。到了秋天,曾经茂盛的甘蔗也枯败了,那一片繁华如同梦一般消散无踪,只留下枯黄干瘪,如同那凋敝的世路一般苍凉。于是,他立在这片荒疏的甘蔗田边,独自体味这兴衰的无常。“涉炎夏而既盛,迄凛秋而将衰。岂在斯之独然?信人物其有之。”女王读到这里,险要落泪。她似乎听得到公子的声音喃喃地在她耳边诉说:“刚刚繁盛,却又秋凉。不只甘蔗,想来这人生、这万物,皆是如此吧……”公子就是这样的,常在平实的生活里寻得一点点小欢喜,又默默地承受着这无常人间给他的大悲伤。
女王有时候多么希望,公子能够生活在太平年景里,也许做个小官,闲暇之余便寄情于山水之间,或吟诗或作文,恬淡无忧。以公子的心性,定然会把那小日子过得有声有色,意趣无穷。不应该呀不应该,公子这样的人物,不应该受眼前这样的磋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