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为什么喜欢令他们兄弟们写诗文?一是儿子们的文采确实令人骄傲,然而最重要的是诗以言志。有的时候看看他们的诗文就可以看出心胸气概。想起这个就不由得想起建安十六年时候,子桓留守那次。那时候子建随军,在路上生病了。大概也是病中一路颠簸令情绪有些低迷吧,有点往坏处想。即便这样,往邺城来往传递消息的时候,他还是写了一首《离思赋》稍给兄长。曹操当时也读过,只见那上面写着:
在肇秋之嘉月,将耀师而西旗。余抱疾以宾从,扶衡轸而不怡。虑征期之方至,伤无阶以告辞。念慈君之光惠,庶没命而不疑。欲毕力于旌麾,将何心而远之!愿我君之自爱,为皇朝而宝己。水重深而鱼悦,林修茂而鸟喜。
意思是我病了,但顾念慈父的深恩厚意,我会拼尽全力、死不足惜,愿兄长为了皇朝保重身体。寥寥数语,心胸气派就都显露出来了,何等豁达干脆!曹操就是赞赏他这一点,即便是病着也不悲观,勇敢、坚定、积极向上,想的是以天下为己任,不顾念自身,到这时了还在鼓励曹丕。
曹操希望曹丕看到这封信以后能够也激发斗志,写一些情绪激扬鼓舞士气的诗文出来应和。然而等他回来,调阅了文书们誊录的此间的各种文件,也包括曹丕写的诗文,结果大失所望,这满纸的凄苦哀伤。此等乱世,不是一个人春恨秋悲的时候,就应该摆脱掉这些情绪,去战斗。时局容不得你想太多,因为不解决现实问题。他期望看到的是曹丕的昂扬斗志,他期望看到的是哪怕在逆境中也可以苦中作乐的豁达。然而他看到的却是这样愁肠寸断、百转千回,也太不提气了,让他怎能不失望。更何况,要想在这乱世立足,杀伐决断是少不了的。关键时刻由不得一点犹豫心软,否则有可能满盘皆输。他真的怕以阿丕这性情,再加上他又是个思虑过重的人,万一有一丝迟疑,恐误大事。这可不是吓唬人,这是性命攸关的事。
关于曹植,虽然也有不足之处,比如少年心性不大稳妥,但是优点也是显而易见的。曹操觉得自己对这两个孩子很公允,没有偏心,更绝非受人影响。比如说有时候曹操出个问题考他们,阿植就不假思索,应声而对,又加之文采斐然,故而格外抢眼。虽然言辞中常有思虑不周之处,然而他毕竟年轻,相对他突出的表现,这些缺点可以不计较。阿丕呢,就总要在心里掂量个几遍,倒也答得四平八稳,但是不够亮眼。曹操从来不怀疑自己的头脑,再说是他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各自的优缺点他还不了解吗?之所以认可丁仪他们所说的,是他们夸赞曹植的那些都是事实啊。曹操觉得自己很清醒,一点也没被别人的误导。
秉持着这样的心态与纠结,又有丁仪兄弟整日煽动得他以为子建是众望所归,他才在之前丁廙又夸起了曹植博学有才“当今天下之贤才君子,不问少长,皆愿从其游而为之死”时一时感怀脱口而出欲立之。可等事后冷静下来,他知道不可莽撞,还是要调查一下是否曹植果真与丁廙说的那般得人心方才稳妥。然而一道密令下下去,不但引起了崔琰激烈的反应,关键是对崔琰的主张,满朝文武没有一个哪怕委婉地表达一点反对意见的。事已至此,秘密调查已经没法继续做了,因为崔琰这番言辞必然在朝中造成影响,大家在表达意见时必然顾虑更多。而自己之前收上来的也几个反馈呢,也没有明显偏向曹植。
跟预想的很不一样啊。曹操清醒了过来。外人可能不觉得,但是曹操自己知道,崔琰的话犹如扇了他的脸一般,如果不是有了废长立幼的打算,他何必多此一问。因此当他听到崔琰一番义正言辞时,顿觉脸上讪讪,一阵无奈叹息。既叹崔琰的确秉大义而不偏私,又无奈于他的毫不懂得审时度势掌握分寸。为何呢?朝堂上的任何事情,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很多争议、矛盾与问题都要在台面以下静悄悄的商谈处理。无论私下多少斗争、拉锯,在大家没有达成共识之时是不宜拿到台面上说的,因为一旦拿到人前,矛盾就公开化了,众目睽睽,少了多少回还余地,不但不宜于解决问题,还有可能使矛盾更加尖锐,甚至于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越是靠近权利中心,越是要谨言慎行。尤其是牵扯到儿子的事情,曹操自然是希望谨慎又谨慎,既希望得到满意的继承人,又希望能把矛盾尽可能地最小化。可气这个崔琰,你倒一副高风亮节的姿态,难道我就是小人?我还不是为整个魏国着想?
不过为人主者要有气量。手下各色人才都得有。只不过看你会不会用。得让他们各尽其才。因此中尉一职有缺时,曹操便瞅准机会提崔琰去做中尉了——中尉也是重要官职,得信得过的人方能任命,以崔琰的正直,执掌邺城治安警卫还是令人放心的。可曹操也是暗藏小心思的,尚书虽然官阶不算高,却是掌管奏章文书的要员,况崔琰在未投靠曹操时就颇具声望,在东曹时又秉公推荐了不少人才,故而颇得人心。如此安排实际上把他调离了权利中枢,降低他的影响力。而且在接下来出征时,曹操安排曹植留守,一是为了锻炼他,这二嘛,也对大家是一种试探。
曹操摇了摇头,不再回想这些往事。立嗣这件事情,犹豫是犹豫,可还没到眼前非下决定不可的地步,曹操不想面对,便先回避掉它,继续忙眼前更紧要的事情。不过此事一天不解决,就总是悬心。
原来这个时候年也过完了,正月十八自己女儿也成为了皇后。曹操早有打算二三月份再择机出征。因此目下大家都在做准备。
曹操看着案头昨日曹丕呈上来的公文。原本要调粮的仓库因年后北方忽然而至的大雪恐有耽搁,亏曹丕思虑周全早留有备选方案方不至于使计划延误。曹操心里也不是不感慨,要说平日虽然担心子桓思虑太重,但是做事也确实周到稳妥,也不能说完全是缺点。
说来子桓这些年一直兢兢业业,在这个副丞相的位子上做的不错,一切打理地井井有条,行事也有分寸,于政务上也算帮他分担不少,让他在军政要务上殚精竭虑之时,少了很多顾盼之忧,且子桓面对各位谋士重臣也谦虚好学、礼贤下士。曹操也不是不知道他的辛苦,也听说了他操心到连觉也睡不好,尽管他从来不在自己面前表现出来任何疲态。
其实曹操特别理解个中滋味,那些重压之下的焦虑;这也是为何因连年战事耗费巨大而如此强调节俭的曹操要耗费物资在铜雀台上养一班歌舞戏乐,并常与众臣饮宴于此,不只是爱好而已。只是子桓这些年一直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倘若没有自己坐镇主持大局,不知他遇事可敢决断。曹操就怕他内心太细腻,不够爽利,一时心软犹豫错漏时机。曹操太清楚在他这个位置上每天都面对着什么,有多少贪婪的目光在暗中虎视眈眈。稍有犹豫,就有可能被人撕个粉身碎骨。雷霆手段必要的时候是不得不有的。哎呀,横竖不必目下就做决断。出征在即,先忙眼下的事。仍旧留下曹植,且看他磨练得如何。
第53章 父亲的心(二)
女王在窗前读文章。她向二公子讨来了四公子的文章,她倒也要看看四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文采自是不必说的,一路看下来,比起二公子,四公子的生活的确跟轻松恣意,少年心性,一派无忧而欢乐。一看就没有什么经历过真正的难处,不曾有过深刻的内心挣扎。他的很多诗文也更生活化,斗鸡走狗,生动活泼。这与二公子很不一样,二公子他没有什么时间玩乐,之前是课业,后来是案牍,这些已经占据了他大部分时间;再说公子也没有什么心思放在这些招猫逗狗的玩乐上,偶有闲暇唯一爱玩的游戏便是弹棋,更何况他有空宁愿去练他的骑射和剑法。公子每每说起这些都眉飞色舞、兴高采烈。女王其实不太懂,但每次都笑意盈盈地听他说。那是她难得见到他从心底笑出来的欢乐时光。尤其他上次说起有一回酒宴上与邓展以甘蔗比剑法赢了的事,好不得意,欣喜得如同孩子一般。女王看着他,不由得笑中带泪,公子当时的笑脸一直那么深刻地印在她脑子里,久不能忘。公子的快乐其实如此简单,可这世间容不得人简单地生活。女王还专门用心学了弹棋的规则和棋谱,以便公子不至于对牛弹琴。剑术嘛她就无能为力了。
她一边读一边在心里衡量着二人。即便不站在二公子的立场上,她也不觉得四公子是合适的继承人选。不是说二公子没有缺点,而是四公子他头脑简单,又不知收束。就他跟丁仪等人相交热络这件事,他做的就毫无分寸。作为主上的儿子,私自结交主上近臣,这本来就是大忌,一来直接威胁到主上,二来只要为对方说句话,哪怕是客观的,也会给外人造成结党营私的印象。可他们几个呢?都混出“四友”的名声了!最可笑的是魏公竟然可以视而不见,一心觉得他好,丁仪夸的也肯信。像二公子日常就与这班重臣公务相交,有的是机会笼络他们,可公子向来谦恭谨慎,严守着分寸。这种明理克制的您反倒看不见他一点儿优点了。果然被偏爱的怎么样都好,有点儿缺点父母一句“他小”就打发了。过了年他这都叫二十四了他还小吗?五官将二十四的时候也这么小?也这么不懂事?五官将二十的时候就留守邺城了,因为喜欢打猎被他太傅崔琰批评,那是恭敬认了错收心做事。四公子二十干了什么?封了个平原侯,因为家丞劝谏他,偏不听,闹了个不可开交。如此任性妄为您都看不见,只说他性格爽利、类己,便偏爱至如此。二公子这些年兢兢业业又谦虚好学,没有出什么差错;面对质疑和压力又呈现出坚韧和担当,这些什么都不算,就因为他面对这凄苦的人世多了几分动容与感慨,他就难承大事,对吗?果然您只捡您想看到的才看,您想听到的才听。
女王心中郁结,便抛开不继续想,但扫到手上的文稿,又想起了曹植,她想,四公子究竟做的什么打算呢?其实朝野上下几多传言和质疑。但是即便如此局面,二公子提及此时仍旧对女王说什么“子建本就心思单纯,都是丁仪小人从中挑拨。”女王倾向于信任公子对临淄侯的了解,因为这样一切才解释得通。如若四公子果真有夺嫡的想法,他就该与这几个人暗通款曲,表面上克制一点才对。否则丁仪们推举他的动机定会为人所质疑,效果大打折扣。或者仗着父亲宠爱,有恃无恐?那也要做给朝臣看啊。本来废长立幼这种事情就背风离俗,越是想做就越要收敛,否则易引起人心反弹。故而女王分析一番,忖度曹植的心态,应该并没有目标要夺嫡,否则不会与丁仪相交如此坦荡。但是他还是对朝政之事太不敏感,放任丁仪去做这些动作,大概还觉得反正父亲欣赏自己、丁仪称赞自己都是出自真心,一切顺其自然就好,只怕还觉得只要他不去主动争什么就问心无愧。可朝堂之上哪有什么顺其自然,一切都要谨慎小心、思虑再三。他要么真心不贪大位,就拿出姿态来支持兄长然后不问世事远离是非,令丁仪小人无法借他造势;如若要争就表面低调用心做人做事,背地里争取人心。可他哪方面都不做,随心所欲又相交与兄长为敌的丁仪。无论他想与不想争,他现在都把自己放在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而不自知。他果然在政治上不够聪明,女王在心里感叹道,还不如他三兄,那个出了名的打小淘气又叛逆的曹彰,顶着父亲的不悦与冷落、无视别人的轻忽,偏要远离朝堂,一心为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