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叹息一回,又拿起了二公子的文稿,读到了乐府《燕歌行》二首,又是惊奇又是喜欢,结合目下的情绪,又有些伤感。只见那诗云:
其一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
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
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其二
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悠远路漫漫。
郁陶思君未敢言,寄声浮云往不还。
涕零雨面毁容颜,谁能怀忧独不叹?
展诗清歌聊自宽,乐往哀来摧肺肝。
耿耿伏枕不能眠,披衣出户步东西,仰看星月观云间。
飞鸧晨鸣声可怜,留连顾怀不能存
竟句句都是七言,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诗。真真是新巧。而且比那五言的诗内容与情绪表达更饱满。遇上公子温柔又清新的笔触,婉转又韵味悠长。女王喜欢得紧,翻来覆去念了好几遍。便又往下看还能有什么惊喜,就读到了《代刘勋妻王氏杂诗》。这篇是以王氏的口吻写的,要不说公子特别具有同理心,总能体贴与理解别人的情绪。寥寥几行,平实的语言,句句都不写情,句句都是情,那些哀伤、失望、无奈从字里行间晕染开来,浓得让人揪心。
这刘勋的家事女王听说过。当年刘勋也不知什么鬼迷了心窍,硬是看上山阳司马氏的姑娘。山阳司马氏可是他们当地名族,他们家的女孩可是要风光大嫁做正房夫人的,你一个有家室的人就不该肖想。谁成想这刘勋愣是想了个阴损的法子——出妻。他妻子王氏也没甚过错,但无奈只一点:无子。虽说这一条符合大汉律法里出妻的要求,但是以他们这些上层人家,哪有这样做的?只要没有别的矛盾,都还要顾念结发之情,纳妾才是通常的解决方案。刘勋分明就是喜新厌旧,为了新欢竟抛弃结发之妻。当时就成了邺城轰动一时的新闻,而且不少人怀疑他不光是爱上了司马家的姑娘,恐怕也爱上了司马家的门第。故而大家都觉得他这事办的忒不地道,但是合法,任谁也无可奈何。曹丕亦对此事很义愤,他那时候率领一帮才子文人,没事聚会写诗作文,于是就此大家开了一局,专写这个事情。
女王边替王氏揪心边感怀公子内心的那些柔软与悲悯。那么一个不起眼的弃妇,以公子之尊,也能站在她的角度,感同身受地描绘她的凄凉。她不得不联想到自己,也不知道老天会不会可怜她,让她有个孩子。她想,万一……只是万一,公子也会善待她的吧?想着想着,眼角犯起了湿意。
正沉思间,便听到一声问:“在干什么呢?”抬眼竟是曹丕走进来。女王看看窗外,原来天已经擦黑了,便笑着站起来:“没事,看看公子的诗作。”说着手里便翻到了《燕歌行》,“正看这篇呢,以前竟没见过这样形制,每句都是七言,读起来竟朗朗上口,比五言的表达更丰富,公子是怎么想出来的!”
曹丕看了一眼道:“哦。原来说的是这两首啊。本来乐府嘛,皆是以五言为多,间或有个别句子加减字数。我那几年诗文作多了就发现五言诗限制太多,有时候很多想法因为字数限制而不得尽其意,失色不少。本来诗里面有个别句子也会用到七言,更何况我听过一些民间小调也是七言为主,也朗朗上口,就突发奇想,用全七言作一首试一试,便作了这其一,发觉还不错,兴头上来了又写了其二。拿给他们看时,都觉得不错,也跟着作了起来。我也算是开了个先例啊。”公子说起这个来眉飞色舞,有点儿小得意。
女王便也欢喜起来,便问道:“今日闲些?”
“嗯。好容易前阵子从备用库调的粮今日到了。这事我今天总算是可以放下心了。它一日不到我一日都得悬着心啊。幸亏再没节外生枝。”
“公子总算可以松口气了。前几天这吃不好睡不好的。今日可以好好歇歇了。”
“唉!这备用库又远些,这两下一折腾,多耗费的人力物力的,都是钱呐。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过没耽误事我就谢天谢地。”曹丕摇头苦笑,“眼看着这又出征在即了。这次计划好了我要去驻守孟津……”
“四公子守邺么?”郭氏顿时一个激灵。
“是啊,还是子建留下。”平静的语气,温和的笑容,仿佛只是件家常小事。曹丕已经对这件事坦然了。要不然呢?你焦躁又有什么用?还不如平常心对待,免得破坏自己跟眼前人情绪,“你这次还随我去吧。”
照平时女王很喜欢这样的聊天氛围,没有身份的隔阂,没有烦心事的打扰,两个人就像寻常小两口闲话家常那般聊天,温暖又融洽。然而今天这话题不对,公子越是这样,女王越是难过。她知道他这和煦笑容背后隐藏了多少挣扎和克制。她不忍心看着他无辜的笑脸,便低下头去,忍下了将要留出的眼泪,叹了口气,抬眼对他说:“好……先吃饭吧”说着就抬腿走向侍女正在摆盘的饭桌,心里一边想,不知道魏公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呢?怎么就对五官将这般硬呢?
第54章 权利的滋味和帝王心术(一)
时间过得飞快。此次魏公亲征张鲁,从建安二十年三月出发,到第二年二月才回到邺城。这期间除了曹植留守,其他人都按照曹氏传统,携家带口一起去了。只一件,甄姬在出发前生了病,不得已留下来养病。一双子女便随着卞夫人一起出发了。
说起来,这一年的时间,反倒成了甄姬近年少有的轻松时光。虽然孩子跟去行军,她免不了牵挂,但想来卞夫人不会委屈他们,也只能这样自我安慰;而孩子不在身边,真的少操劳不少,可以好好地养精蓄锐。更何况,甄姬平日里为名声所累,事事都思虑再三,如今卞夫人不在,得宠的又随曹丕去了,甄姬眼不见为净,既不必每天在婆婆面前小心翼翼地侍奉讨好,也暂时不必考虑公子的恩宠与冷落,心里着实松快不少。事情也比平日少好多,主要是些姬妾在家里,都以自己为首,五官将府里的一应日常事务,均由自己裁夺,不必翻来覆去地拿捏分寸考虑这个的看法那个的意见。甄姬觉得这些日子似是压在身上的大石被去掉了一般,连喘气都顺畅了。这当家的感觉真自在啊。
就这样清清心心地过了一年。等到魏公班师回邺,甄姬已经恢复得颜色丰盈。卞夫人的左右见了她都夸,又问:“这么久没见孩子,肯定想念,怎的气色更好了?”甄姬忙笑答曰:“叡儿他们跟着卞夫人,我有什么可担心的。”旁边曹丕听见了,笑笑不说话。
话说此次出征,真个是跌宕起伏峰回路转。本来觉得要损失惨重无功而返,谁承想误打误撞又拿下了,汉中之地尽归于魏,自此北方大都在曹操掌控,相对平定了。故而魏公与幕僚审时度势,认为应更进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