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天子进魏公操为魏王。
一时间,邺城上下喜气洋洋,纷纷向魏王贺喜,就连北方各番邦部落如匈奴等亦派使节纷纷献上贺礼,一番热闹。于是杨训特地上表一番称功颂德。要知道表是一种非常庄重的奏章形式,无大事不用。一部分人觉得上表来夸也未免过于马屁,便讥笑于他,还捎上中尉崔琰。杨训当年可是崔琰向曹操推荐的,说他虽然才能不足,但是清贞守道,如今却这样。
崔琰便差人去要杨训的草稿拿来看,觉得就是普通的恭祝之辞,就是同僚们在魏王面前常有的那些恭维客气什么的,也没有过分谄媚。便回书一封:“省表,事佳耳!时乎时乎,会当有变时。”本意是安慰安慰他,你这表也挺好,时间久了这事也就过去了。因为没当个事,所以措辞也随意,也没当个机密,也就不在意传了出去,结果传到丁仪耳朵里,可让丁仪逮住机会,扣着字眼小报告就打到魏王跟前了。
魏王这几天正心气儿不顺。
想来他这大半生戎马倥偬,一路走来也是不易。到如今的局面,时也势也,已经一步步地往那个不可言说的方向去了。然而他仗着天子在手,为自己封爵拜王,总也要面对悠悠众口,因此不可能完全不心虚,而且他越是往上,人心向背对他就越是重要。尽管他觉得,以他的付出与如今的实力这些是应得的,再说他背后还有一众僚属,不就图能在他的带领下建一番功业,或者加官进爵,或者青史留名?总之要有一番作为。他不往前,他们怎么往前走啊。
然而无论他给自己找多少解释和安慰,都挡不住内心那隐隐透出的不安。他知道那些反对他的人早就开始散播负面言论,他知道收拢人心的重要性。他亟需知道舆论对此所持的立场,更希望有越来越多的人公开正面评价此事,一是可以帮他增加底气,二是可以带动风评。故而杨训上表,他是很高兴的,而且故意毫不掩饰这种高兴,就是想给群臣一番暗示。结果有一部分人一看魏王高了兴,讥笑起了杨训谄媚功夫,遂令魏王不由得着恼:怎么凭我的功绩获得如今的地位不是应该的么?我还不值得一份表的恭贺么?别人夸我几句就这么值得明嘲暗讽?这哪里是讽刺杨训?这分明是讽刺我!魏王本来就对民意之事格外敏感,容易一惊一乍的,竟有些臣属在这大喜的日子唱反调,岂能不糟心?偏这时候,丁仪带着小报告上门来,告了崔琰一个“傲世怨谤”。
在曹操的印象里,崔琰此人十分之不好掌握。是,他是挺正直的,高风亮节,在东曹掾属任上公平选拔了不少人才。然而他不懂审时度势,也从来不为曹操考虑,说得好听叫公亮,说不好听的叫认死理,说话随心所欲,只要他认为是对的就可以,不考虑目前局势、不考虑对方的处境,更是完全不考虑现实中要解决问题得平衡方方面面,需要精致的技巧甚至一定程度的妥协。因此曹操知道他的人品,但是不能信任他,毕竟他与曹操不是一条心。一旦曹操做了或者想做什么事,恰好崔琰不认可,那崔琰会作何反应?曹操可说不准。反正崔琰如此耿直才不会顾及曹操的感受。
我们古时有个典故,叫“疑邻盗斧”,说的是一个人丢了斧子,怀疑是邻居家儿子偷的,他就怎么看怎么觉得那个孩子鬼祟,干什么都像是藏了他的斧子并心虚。后来他在自家院子里找到了这把斧子,再看邻居家的孩子,诶,再也不觉的他鬼祟了,一切行为都是个正常小孩。
如今魏王也有差不多的心情。有丁仪的引导加上他自己对崔琰的固有印象,各种情绪相加,曹操益发狐疑,越品越觉得这语气非常戏谑,他都能想的出来崔琰写这句话时那轻佻甚至不屑的态度。别人背地里口头议论嘲笑此事也就算了,崔琰那么有声望的人修书一封特来评价,还如此轻慢,会对风向造成什么影响?曹操恼羞成怒:“谚言‘生女耳’,‘耳’不是什么好话!‘会当有变时’,意指不逊!”于是罚他去做徒隶。
这在崔琰看来,简直是无妄之灾,连审问一下都不,直接就罚了,自然觉得没道理。而中尉崔琰是最讲究道理的,当然不服气。曹操心想给他个教训不知他会不会学些乖来有所收敛,便派人去看他情形。崔琰人缘好,出了这事自然有人去慰问。对崔琰来说,无论他有错没错,这都给他下了很大的面子,以崔琰的清高,是很丢脸的,但他又不服气,当然硬撑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免得见人尴尬。偏偏曹操听到的回禀又很不善。曹操听后勃然大怒,心想到如今都不服软,留不得了!便怒中下令曰:“琰虽见刑,而通宾客,门若市人,对宾客虬须直视,若有所瞋。”遂赐琰死。
此消息一出,登时轰动朝野。毕竟崔琰中尉声名远播,在朝野皆颇具声望,突然就这么被处死,而且大概齐是死得冤枉,一时间人心浮动,议论纷纷。都在猜测为什么,毫无迹象怎么突然就这样。实在猜不透魏王殿下的心思,只能暗自推测是不是跟立嗣有关,然而还是很突然啊。想不通。
可是有一个人却畅快无比。这个人就是丁仪。对于立嗣这件事情,崔琰向来就跟他唱反调。关键崔琰每次说起来还义正言辞,无可反驳,上次魏公都漏了口风了要不是你崔琰一张嘴说不定就成了!丁仪想起这事就觉得憋气。这崔琰便成了丁仪雄心的一大阻碍。偏他对崔琰却又无可奈何。
而这一次,丁仪抓住机会成功打了个翻身仗,而且特别成功,想象不到的成功。丁仪本只是想能够离间魏王与崔琰,让崔琰失势,降低他的影响力,没想到竟然一劳永逸地解决了这个心头大患,而且只动动了嘴。这轻而易举的胜利令他身心及其畅快,这种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掌握别人生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滋味,实在是太美妙了,这权利的滋味。
作者有话要说:
此篇甄姬留邺城事载于裴注,非正史。但原记载的时间线跟正史记载曹操出征的时间线不相符,故而把它挪到这个时间上了。这个改动不影响人物性格发展的脉络。而且放在这里其实也是一种权利的滋味。
第55章 权利的滋味和帝王心术(二)
这世上的帝王为什么喜欢称孤道寡?第一这本是面对臣属们的一种谦称,表示需要你们相助的意思;第二这也是帝王们的真实心境。处在那个位置上,享受着乾纲独断的快感,也承担着最大的不安全感。
当时过境迁、盖棺定论,一切归于史书的时候,任谁都能看着结论评价谁忠谁奸谁好谁坏。人们总是期望帝王以史为鉴,亲贤臣远小人。可你真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时候,怎么辨别呢?他们一样匍匐在地,一样行着大礼,一样诉说忠诚,谁是真的谁是假的呢?所有人都带着假面,帝王要维护他的威严和城府,不能让人轻易看破;臣下要谨慎委婉,免得引起误解或怀疑。在这个局中,一切都模糊。
大家都讨厌进谗言的小人,任何人都不希望被谎言蒙蔽,可任何上位者身边都不乏小人,为何?因为他高高在上最怕的就是消息不灵通。他需要知道下面每天都发生过什么事。如果三天无甚要事发生,普通人也许觉得难得天下太平,可以安稳过几天,他就会觉得他周围是不是太安静了,他的臣下都在做些什么呢?是真的无事发生吗?还是臣下懒政?或是粉饰太平?别有人联合起来蒙蔽我。更何况身为一个帝王,必然要平衡和处理各种问题与矛盾,这个过程就有可能触碰到谁的利益或是引起一些新的不满。因此任何帝王对臣属的信任也是动态的。昨天他还是一个忠臣良将,谁知道今天为了什么事会不会起了异心?所以他格外需要大家向他汇报各种大事小情。也格外亲近那些什么都爱跟他说的人,而这就令小人很容易钻空子,因为小人迎合上意最积极,而且没底线。
那为什么有贤君又有昏君呢?因为每个帝王能力不同。越是大权在握有驾驭能力的帝王,越有自信和分寸,也就越能冷静地分析各种信息,明辨是非、重用各种人才;越是能力不足或是经验不够的,越没安全感,越是什么都想抓在自己手里,也就越需要有一帮可以依靠的人帮他出主意收集信息乃至帮他说话办事,因此就远朝臣而偏信宫中阉宦乃至后宫,因为这些人没有权利,所仰仗的只有帝王,这更让帝王有安全感;比起朝臣,这些人终日在他身边,更熟悉也更亲近;颇有些抱团取暖的意思。
然而这都是相对来说的。就是那些传说中英明神武的帝王,一辈子也不可能没有判断失误,也不可能完全自信。例如现在的曹操。
魏王曹操目下大致具备了一个帝王的心态和权柄,但还是有不同之处,毕竟还有一个虚挂着的汉天子,更要命的是天下也还未一统,并不是所有人都对他心服口服。这些增加了他的不安全感,虽说他的实力帮他抵消了一部分。然而处死崔琰这件事,令他的不安陡然大增。
冷静下来,他也觉得他对崔琰的处理有些过激。但是已然这样了,他目下要考虑的是这件事造成的后果。外面已经说什么的都有了,毕竟这天下还有不同的势力割据,这些人没事还骂他呢,这时候岂会放过拆台的好时机?一时民间谣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朝臣呢?朝臣们认可崔琰品性为人者众多,更何况崔琰在朝中还有亲朋故交、受其举荐者。这些人私底下怎么会没意见?这件事会不会引起朝中动荡人心不稳?会不会令孤失了人心?然而朝臣们每日照样按部就班地工作,你从他们脸上看不出一点端倪。越是这样曹操越是不安。越是不安就越想知道他们都在想些什么。此时遇见了丁仪就跟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