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餐桌上,杨修才把来龙去脉跟曹植说清楚。杨修几杯黄汤下肚,面有得色,晃着个杯子对曹植讲:“怎么样?兄弟给你出的这个主意不错吧?只要魏王的密函在手,管那守门的说破大天也没用!不管你怎么做的,你只要把信送到了,魏王说不出你半个‘不’字。不必前后抻量这那的!咱站着理!唉,我跟你说,五官将灰溜溜地从东门回来,紧张兮兮地到处打听。你看,他要是跟我一样也想透这一点,他何至于交不了差啊?”
曹植挺感谢杨修帮他出主意应付他父亲的考题,又对今日安全过关心存得意,不过对杨修提起他兄长的语气稍微有些不舒服。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生兄弟,从小关系融洽,他也一直很尊重二兄。但毕竟杨修帮了他,他也不便太过计较,便举起酒杯,口内说着:“饮酒!饮酒!”略过此话题。推杯换盏之间,曹植也不是没有想起当今的局势,也不是不知道他父亲的犹疑。虽然他没主动去争什么,但是被大臣们推崇、被父亲赞赏,他还是很享受的。一切听从父亲安排,他想。不过如若真有那么一天,该如何与二兄相处呢?他的心中有一瞬间闪过这个问题,但是——哎呀,太复杂了!以后再想!这酒真是不错呀!
那边曹丕也已经得到消息,曹植把守卫给捅了。哎呀!曹丕还是觉得自己处理得更妥帖。然而谁知道呢?父亲说不定就觉得子建更果断呢?再说父亲既然偏爱子建,可不他做什么都好?曹丕心里放不下,回去又跟女王嘀咕了半天。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魏王身边从来都不乏争先恐后把什么消息都往他耳边送的人。没有几天,杨修帮曹植出主意的消息就传到了魏王耳朵里。这令魏王十分之不爽。这个杨修已经明里暗里触犯了他多次了。就先不说他那次告曹丕的事情。单说后来,他与曹植关系好,公务时间开小差去找曹植,又怕曹操发现他不在,便想好今天曹操可能会关注哪些问题,事先写好了几分答教内容交给门下,一旦丞相教出,令门下选贴合的答案递上去。何为答教?那时候由于通讯不方便,为了节约时间,免得臣下办公的时间都耽误在来回见曹操的路上,除了重要事情须面谈以外,一般日常事务中曹操若有什么问题,便写下来交由专门人员传递给臣下,这叫做“教”,臣下就问题书面作答后来人再传回去,叫“答教”。果然不一会儿丞相教出,杨主簿门下便选了答案交出去,如此再三。丞相便纳了闷,怎么今日这答教回复得如此之快?就算不假思索,写字也得费时辰吧?便差人一探究竟,这才漏了馅。曹操心生不悦,心想你这是糊弄我。
而这次就变本加厉,直接帮曹植作弊糊弄曹操的考察。曹操非常生气。他觉得杨修这行为算得上勾结诸侯了。其实这些臣下与自己诸子有些个私交,只要不过分,他不会太计较。因为儿子必定要学着与这些人打交道。但是,他们忠于曹操是底线。在这个底线之上,你认为谁适合做继承人都可以,只要是诚心帮魏王出主意。而杨修这行为已经是明着偏帮站队,甚至算计到曹操头上了,再结合他当年告曹丕那急不可耐的样子,不由得曹操不恼火。
本来曹植这一次处理事情的手段,在曹操看来虽然不太完满,但勉强解释得过去。如今知道了是杨修的主意,再结合杨修平日的做派,越想越不对,还真是杨修的风格啊!杨修是什么风格呢?自以为聪明,面上不肯吃亏的人。无论何事,只要表面上的理说的通,哪怕是抠字眼的狡辩,他也能给自己找理由,为大局或者长远考虑宽容退步是绝对没有的,从实际结果上分析和自省自己的对错也是不可能的,必定要争表面一时输赢。哪怕自己做的不对,只要能讲出那么点儿歪理,包括且不限于抓住对方话语中的漏洞等等,玩弄文字游戏,能堵住别人的嘴就可以。往往争赢了嘴仗得罪了人心,争了面子丢里子。
平日里的小事倒还无所谓,这回呢,稍微沾点儿理你就跟我硬杠,杠过我你就赢了是吧?我派的守卫你教给他说斩就斩,我还不能说这事情办的不对,是吗?那你是谁的臣子?你一点都不必顾虑是否尊重了孤王的威信?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懂吗?你跟我在这投机取巧耍这种聪明!我好好的孩子你别给我带歪了!
然而这事过去了有几天了,也不好找后账;再说确实也没法说曹植的做法是错的,为这点事也不好整治杨修,毕竟牵扯到曹植。所以魏王不得已吃了这个哑巴亏。
第58章 为妾的悲哀(一)
卞夫人歪在塌上休息。快过端午节了,这后宫里面热闹地很,大家凑到一处编五彩绳,预备给小孩子戴在手腕上;也准备艾叶、药物、香囊还有包粽子的苇叶等等。其实这些事情自有下人去做,但过节嘛,总要自己动手才有气氛。又说起端午当天魏王要在玄武池主持赛龙舟,祭礼仪俗等等马虎不得,男孩子跟去看的,得备礼服,不能随便穿。毕竟四月天子才下旨令魏王操设天子旌旗,出入称警跸,就是以后有些礼仪可按天子的规格。这回端午节是下旨以后头一个大节庆,怎么能不庄重。更何况魏国经冬一场大瘟疫,身边好多认识的人都未能幸免于难。幸得魏王宫药物齐备,大家绞尽脑汁防护,才损伤不大,但也人心惶惶。反倒是这些出征在外的躲过了一劫。好容易如今天气转暖,疫病渐渐退去。这端午又是驱邪避凶的节庆,这后宫里的气氛也比往年隆重得多。才刚这后宫里的女人都聚了来,还有带着小孩子的,叽叽呱呱好不热闹。环夫人、杜夫人几个一起帮着清点了物品,商量了一下操办细节。再说从年前出征,三月才回来,年都不曾好生过,这回端午得让大家好生乐一番。忙了半天才散,卞夫人就觉得腰酸,想着确实年纪到了,身体越发不如从前,原先比这忙得多的时候有的是,也没这么容易乏,边躺下边招了宫女过来捶着。
卞夫人闭目养神,可心里不能平静。她想我平日里当这个家,如此劳顿,却是为了谁?还不是曹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更别说我还为曹家养了三个儿子。不是自己偏心,我这三个孩子,不敢说是最好的,在人堆里也是拔尖的了吧?不辱没你曹家门楣。而且在活着的儿子里面,排行也是前三的。怎么辛苦半世连个正经名分都没有?以前他做丞相、做魏公,她当家,大家尊她一声夫人,这身份还能含糊过去。毕竟谁也不会抠字眼去较真她到底是夫人还是如夫人。总之她掌着家,别人就把她当正室一般地尊重。但问题是,毕竟没有一个明白话呀。而如今他已经称王了,她还是夫人,这差别立即就凸显出来了。掌家有什么用,夫人只是妾的头衔,那王后呢?王后是谁啊?
那天圣上下旨公进为王时,所有人可是都向她道喜,虽未言明,背后的意思大家都是心知肚明。就连她娘家人进来贺喜,趁外人不在的时候,她嫂子还说,咱家这是要出王妃了。一旁作陪的郭姬还凑趣低声道:“我看那史书上,汉初诸侯王正妻都是称后的,后来为尊天子,才降王后为王妃。以咱魏王的显赫,说不定就封王后的。”卞夫人笑道:“莫要托大。”便听郭姬又道:“舅母,不是我多嘴,这个咱私下里说说即可。出去可别提,立后是要等魏王做主的,可没有主动去要的道理。”卞家嫂子忙应着,连卞夫人亦深以为然,点了点头。可她心里不是没有期待的。然而曹君自封魏王之后,就开始设立后宫等级,除王后外,设了五等:有夫人,有昭仪,有婕妤,有容华,有美人,正式册封卞氏几个为夫人。卞夫人接到册封,心里是有点忐忑和失望的,因为并没有认可她成为正妻,而且从封号上还有与她并驾齐驱的其他姬妾。可她心里仍然抱有一丝侥幸,毕竟她有长子,又一直承担着正妻的职责,他总不能这么无情。但谁成想,展眼就是一年。
这一年里她也为魏王找了许多借口,比如说他太忙,顾不得这些小事;比如说他一心都在战事上,习惯了她在后方理家,没想到这一条。可是这些都说服不了她自己。他忙,也在称王以后想着给曹彰封了侯;他忙,也将礼仪规制属官等级按部就班地按照他魏王的身份加以调整,甚至三月刚刚出征回来,气还没喘匀呢,就筹划着升级仪仗至天子等级……与他身份相符的一切都有条不紊地推进着,除了立后这一件……不,还有一件,就是立太子。
她觉得这两件事根本就分不开,这也就是她觉得最委屈的地方。她这些在他身后,不光为他操持这个家付出多少辛劳,她还养大了三个儿子,也拉拔大了魏王几个生母早逝的孩子。后宫这些姬妾们,论资历功劳也该她排前,论儿子长幼也轮不到别人。怎么一个小孩子聪明伶俐点儿你就连长幼的天理都顾不得了?曹冲死了你就那样对曹丕吗?难到阿丕就不是你儿子吗?曹冲也不过是妾生的,他凭的什么排到阿丕前面呢?他要是长大了,也未必就高明到哪里去吧?怎么就为他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了?没错,当年曹操“汝曹之幸”一番话,不止伤到了阿丕,也伤到了阿丕的生身之母卞夫人。这些年,那番话像一根刺一般,一直扎在卞夫人的心里,特别是看到曹冲生母环夫人的时候。
人的情感总是很复杂的。卞夫人一直觉得这辈子遇着曹操是幸运的,她打心眼里敬他爱他,但是对于他的有些态度和做法,又总是有些怨的,而且一直在心里,经年也放不下,时不常的就会想起来,自己郁闷一番。别的事倒还罢了,牵扯到孩子的事情任哪个母亲能放的下?同时也夹杂着为自己的不值。
是呀,怎么能值呢?为这个家付出这么多,养的儿子也端正,可是自己算什么呢?即便他为王一年多了仍然后位空虚,她照样没有十足的底气为自己争取什么,名不正言不顺呀。倘若丁夫人还在,也会这样吗?肯定不会啊!他一封王,丁夫人自然而然就该是王后,连想都不用想。他肯定不会让丁夫人也如此被晾一年的,她明媒正娶的底气也不会让她容忍这样的冷遇,外人也会觉得立她是理所应当。可卞夫人到哪里说理去?不但不能说,还得十分地谨慎克制,生怕表现出一点自己很想要那个位置的情绪。
想起这些,卞夫人就心酸。要说这些年魏王待自己也很好。但是真的不一样。丁夫人当年与魏王那可是相互扶持的平头夫妻,有什么话都敢敞开了说,两个人没有芥蒂和隔阂,也没有身份的高低,真的就是那寻常的夫妻,可以亲亲热热地聊个家常。可到她这儿,从一开始为妾的缘故,这么些年了,虽然份例是拿最高的,在家也俨然当家主母的架势,在外魏王也尊重她,得了什么好东西也先想着她,可是就是觉得她在曹操面前矮三分。这种感觉很微妙,她也说不清楚,但是在相处中又感受得那么明白,熟悉中又有疏离感就是了。他永远都带着上位者的威严,她则带了几分恭敬殷勤,跟与丁夫人之间的亲近自然那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