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不同最直观的表现就是她面对曹操总要保持几分克制懂事,获得他一句“明事理”的夸奖。就连她的弟弟卞秉有功,得的封赏都不如别人,她看不过,忍不住说几句,都被他驳回。她以前虽然心有抱怨,但总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现在想想,该不会是魏王当年就有意压制她们家吧?
卞夫人越想就越是这个理。如今他已尊为魏王了,这家里也越来越像个宫廷了。这宫廷里面的事情,瞬息万变,相当敏感又复杂的。你以为板上钉钉的事情,说不准中间出什么变故。更何况看如今的情况,她真的心里没底,于是忍不住在心中把魏王身边有儿子的和那些现在正得宠的姬妾都过一遍,细细地比较了一番。首当其冲的就是环夫人,环夫人一到曹操身边时就特见宠爱,生了个曹冲更是了不得,令曹操偏爱到天上去。其实也不过是个普通小孩子,不过是机灵一些,也是有些不足之处的,跟曹丕三个比起来,也不过是各有优缺点,怎么偏爱起来就好似天上有地下无的?那下人们也都是些马屁精势利眼,看着母子得宠,就将环姬一口一个环夫人的叫了起来。想起这个卞夫人心里就不是滋味。那时候对丞相正妻的称呼也就是夫人了。倘若是丁夫人尚在,他们谁敢当着丁夫人唤一声环夫人?可是她们就敢当着自己的面那么唤环姬,而自己还得装作若无其事。卞夫人现在想想,如今自己的尴尬处境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初见端倪了吧?
说起这个环姬,可不能小瞧。本就得宠,因曹冲之故又多得魏王看顾,况如今膝下仍有两男。还有那些个年轻的新宠,魏王年纪大了,万一被哪个小狐狸精哄住了,再生个儿子,不定就要翻天。所以卞夫人深恨外面那些人挑唆什么立储之争。一个手心手背都是肉,伤了哪个她都不愿意,长幼有序才最稳妥;二个呢,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以阿丕为主,他们两个左膀右臂,哪还有比这更牢靠的呢?若真被外人挑起他们鹬蚌相争,不定得益的是哪个——卞夫人觉得这不算多想,为什么当年魏公压制卞家?为什么如今魏王迟迟不肯封后?自古哪个不是先立后然后立嫡子?如今他要看上了别的哪个儿子,先立了他母亲,我们母子四个全得靠后!虽然现在大家都默认卞夫人身份最高,虽然眼下别的儿子没有特别突出的,但是君心难测,还是得小心。更何况卞夫人、环夫人、杜夫人……听听,都是夫人,默认身份最高又如何?深究起来都是一个级别。她现在管教这些姬妾们,底气都没那么足了。整日家看着当家作主的,到头来连个身份都没有,谁知道她们背后会不会嘲笑她?卞夫人心下忧虑,有心提醒儿子们,但有些话真是不好明说,又怕说不好儿子又误会偏心,因此整日悬心。
第59章 为妾的悲哀(二)
正烦恼得不可开交,忽听人报鄢陵侯来问安。卞夫人赶忙起身,嘴里念叨着:“我儿来了。”要说起来从小属他调皮不听话,现如今反倒他最省心。
曹彰进来先行了礼,母子们坐下,宫女为曹彰端了一杯茶来,便退下,留他们母子二人说话。曹彰问了他母亲安,便有些沉吟。卞夫人便知他有话要说:“你又有什么心事,尽管跟我说。”曹彰略一犹疑,问道:“母亲,关于立嗣之事,外面如今传言四起。父母究竟如何打算?莫非真要弃了兄长立四弟么?那兄长该当如何呢?”
为何曹彰此时忽然跑来问起这个呢?原来上次说过,他媳妇对他不受父母重视非常不满。好容易封了鄢陵侯,也是五千户,便兴头了几日。可是仍然不如他四弟得宠啊,因此新鲜感一过去,他媳妇又不满意了:“人家做君侯做侯夫人已经不当事了,咱跟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一样可捡着了!不是我说呀,你那兄弟可了不得了!你没听人说,魏王为了要立他,杀了罚了多少个大臣,就连老四的伯丈人,哎呀呀,不支持老四到头来就落了那么个结果。你没看看老四媳妇那轻狂样子。别人都小心翼翼谨守着规矩,哎呀!就她,什么都可以不在意!卞夫人还夸她活泼烂漫。感情上次带累夫人担了好大一个过子的不是她!我看呀,你们兄弟俩都够可以的,让个弟弟踩着你们的头上去!自古这老小就是得宠啊,连废立大事竟然也能这样办!真是头一回见这样的体统。”
曹彰听她说的不太像样了,连忙喝止:“哎呀胡说什么呢!”
他媳妇一听他的语气,也激起火来了:“怎么啦?本来就是,还不让说啦?你有本事告发我去啊!”说着赌气要哭。
曹彰原本对朝中局势也心有疑虑,而且他媳妇虽然话不中听,但说的有道理,便不想跟她较劲。便缓下语气同她讲:“哎呀!不是不让你说。这不是怕隔墙有耳吗?我跟你说啊,这朝中局势变幻莫测,没有传闻的那么简单,少说两句!你说的话我都明白,咱且暂时看着。我上头还有兄长呢,要生气也轮不到咱们,你平白气坏了岂不可惜?还要我心疼。”一番话又把他媳妇逗笑了。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曹彰便走出了房门。
是呀,还有兄长呢!兄长怎么办啊?曹彰心里其实很忧虑。
想他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玩、一起闹、一起打猎、一起郊游、一起面对亲弟弟的夭折、一起经历纷飞的战火;一起闯过祸,也相互遮掩过;一起吃过苦,也相互扶持过。再也没有谁能代替他们三个中的任何一个,如此血脉相连又相互陪伴着走过那颠沛又跌宕的少年时光。大人从小就叫他们要互相谦让,为兄要爱护弟弟,弟弟要尊重兄长。也不是没有为了一点点小事起争执的情况,但那都是小孩子不懂事,为了一件玩具或者一点零食,但闹完了立马就抛诸脑后,照样是亲亲热热的三兄弟。那么亲密无间、那么无话不谈,怎么忽然就这样了呢?
曹彰并不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他想起他少时不爱读那些圣贤书,他父亲不满,便批评他:“汝不念读书慕圣道,而好乘汗马击剑,此一夫之用,何足贵也!”便要曹彰读《诗》、《书》这些,曹彰悄悄跟左右说:“大丈夫便要像卫、霍,将十万骑驰沙漠,驱戎狄,立功建号,怎能作博士呢?”想起自己那时候轻狂的样子,他都想笑。但是他能做这样的选择,不只是因为爱好使然,也因为他上头有长兄,他不需要抗那么多责任,他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自在生活。
眼见得兄长这些年越来越忙碌,也越来越沉默,他不止一次地庆幸自己不居长,他的兄长被那么多眼神打量着、有那么多责任要背负着,做的好了是应该的,做不好就不是合格的继承人。哪像他,不爱读那些书就不读了,父亲批评一番之后,也顾不得他。旁人也无所谓,谁也不指望他。只他自己在心中坚定了理想,暗暗地鼓劲儿,一定要在为将上做出点名堂来,因此即便别人误解他,他也不分辨,他要用事实证明自己。果不其然,在后来一次一次的征战中,他开始展露拳脚,父亲也一点一点对他改观,这才有了这次封侯。
可想不到前一阵子,朝中闹得腥风血雨,很多人私底下都说是跟立储有关。他真是想不到啊,他躲开了,子建却撞在这里面。这几年兄弟们各自忙碌,他也很少有机会与子建坐下来详谈,而且事情又太敏感,也不知怎么开口提才好。他本来觉得,兄弟三人同心协力是最好不过的事情。可如今这局势,子建要与亲生的兄长相争吗?但是看不出来啊。每每见子建,他还是以前那个有些少年气的、单纯又热血的弟弟。而从各方面的消息来看,也没见子建有什么动作。
其实据曹彰观察,即便外头风言风语,兄弟们相处还是融洽的,他没有察觉出来二兄与子建之间有明显的嫌隙,子建对兄长的尊重也不像是假的。一母同胞长这么大,这个还是看得出来的。就是去年出征,二兄在孟津,听说钟繇有一块美玉,想请他割爱,因为不熟,不好意思自己直接写信去要,发消息回邺城让子建去递话,子建真帮他办成了。他两个要真有那么大的隔阂,这事二兄就不能托子建去办。不管外头说些什么,到底还是亲兄弟,二兄跟弟弟不必客气,弟弟也对兄长的事情上心。既然不是兄弟们之间主动挑起的问题,那就纯是个别朝臣为一己之私的挑拨以及父母的心意了。只是这样下去,会发展到何种局面?自己又该如何面对?兄长呢?将来要兄长如何自处?
曹彰越想越沉不住气,父亲那里没法提,便忍不住去母亲那里表达他的焦虑。
“唉!子文,你又不是不知,这事哪轮得到我来打算?还不是听凭你父亲做主?”
“可是母亲,你不也是自小最疼爱子建的么?可如今这废立大事,岂是那寻常人家的家长里短?总要慎重些吧?”
卞夫人一看这是有点怪她偏心的意思了。其实做母亲的心,哪个孩子是不疼的呢?但是论起来,说这话的是阿彰,虽然她心里有委屈,但好像也不能理直气壮的反驳。而关于废立之事,这些傻孩子们哪里知道,她比他们更担心,要考虑的事情更多。但现在也解释不清,因此不知该如何回他。正想着呢,便听阿彰又说:
“阿母,您可知为何我一心为将么?”
卞夫人楞了楞,摇摇头说:“不是你喜欢吗?”
曹彰便继续说道:“我喜欢是必然的。可倘若我上面没有兄长,我该如何呢?我必然像如今兄长这般,不能随心所欲。我必然要去尽一个长子的责任。为将为的再好,没有用,那不是一个长子该做的事情。我一定要去好好念那些经史子集,一定要学习着怎么理政,就像如今我二兄做的那样。幸得有他,我不必学这些;也因为有他,我不去学这些。可如今朝堂上偏有人推出四弟来弄什么立储之争,父亲是怎么打算的呢?对兄长又要作何安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