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曹叡垂头答道。
“知道你还敢?”
“呃,我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不在吗?”曹叡飞快地嘟囔出最后六个字,再说大父从来也未矜束过我这些,心里腹诽道。
“混账!你多大个人了?有没有点分寸?这是魏王在与不在的事情吗?你是何等身份?你不说做出表率,你反倒先破坏规矩。明着给别人拿捏你的把柄吗?若有谁指着这个往长安告你一状,如何是好?再说现在是什么时期你也不看看,你大父还在外面带着兵风餐露宿的,你不说励精图治,心思净花在这些没用的事情上!你那些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都十五了,不小了!这点道理你不懂?来人!”曹丕厉声吩咐道,“派几个人跟他回去看着,让他禁足三日,面壁思过!还有,这三天,只许他吃清粥咸菜,不许给他别的!找找他的衣柜,再有这样的一并找出来都给我烧了!你要是下次再犯,你就等着吃板子!起去!”
曹叡听他父亲呵斥,慌得要走,只听他父亲又喝住他:“回来!把这身皮给我扒了!你还嫌不够现眼?”
曹叡赶忙把袍子脱下来,脱的过程中还在想,我是抱走呢还是放这里?看看他父亲的脸色,干脆往旁边桌子上一堆,连忙退出。边走边想,幸亏我刚才站着,他没看见我头上这跟簪子,要不然真要揭我的皮。
原来这个曹叡,得了他父母的好处,又聪明又漂亮,从小备受宠爱,养尊处优惯了,喜欢精致奢华的事物,对于饮食起居很讲究。再说少年郎心气高,爱俊俏也爱攀比,所以他更留心这些。那个时候正是战乱,民生凋敝,因此从底层到贵族,男子们皆为生计奔忙厮杀,并不讲究。所以他们的衣饰颇为粗糙,因此简约才是被夸赞的美德。别说男子了,就连卞王后,都要带头衣着朴素。不过女子的钗环饰物比男子的还是要精致一些,毕竟男人们还有审美的需要。
到了曹叡出生,曹家已经占了邺城,他打一出生,生活比起他父亲叔父们小时候,相对安逸富足很多,因此他与他们做派完全不同。前一阵子,别人送了他一块羊脂白玉料,盈润清透,令他爱不释手。想了好几天,才决定做了一柄簪子。那个时候,男式的发簪,样式简单朴素,只是粗粗打磨出形状,可别住头发即可,并无太多花样与装饰。在曹叡看来,如此粗糙的工艺配不上这么好的料子,更跟不上他的审美。年轻人总是大胆又有很多奇思妙想,他灵机一动,便交代工匠从女式发钗上挪了几款纹样和装饰技艺来加以修改,用在了这柄男式发簪上。工匠一开始拐不过弯来,一柄男式的发簪,却又雕饰得精致,但做出来自己也越看越喜欢,抛却款式问题,这样的好料,配得上精雕细琢,难为大公子怎么想的来?
这曹叡自打离了他母亲单住以后,自在得不得了。总算是没有人絮絮叨叨管这管那了,他父亲又忙,不能时时盯着他。因此可是自家做主了。这天正好曹叡新做的袍子也好了,于是乎今日头一天装扮上了,可巧就碰见这事。真是兴冲冲地来,被训了个狗血淋头地回去了。不过还好发簪没被发现。也不敢戴了,小心翼翼收藏了起来。
曹丕只是看曹叡大了,不适合在内院里住了,所以另腾出房舍给他住,但是他并没搬出东宫,也没分家单过,所以他的一应日常供给还是东宫出。因此曹丕很知道他每月给曹叡的份例足够维持他优渥的生活,但是给的零花钱不至于让他过于奢侈。他弄这些东西绝不可能是他自己省吃俭用攒出来,要去找谁,曹丕心中有数。于是曹丕拎着袍子就来找甄姬。甄姬正坐于桌前,不等她起身行礼,曹丕一进门就把个袍子掼在她面前:“你看看你儿子做的好事!”
“这是怎么了?这是谁的?这不好好的衣服吗?”甄姬看太子声色不善,看看衣服心里便知道大致是什么事,然而又抱着侥幸心理,忙捡起来边查看边说。
“怎么了?这是你儿子今日穿的。你看看,要不是我拦下,他还要穿着这个到处招摇啊?老四家的事情还有谁不知道啊?”
甄姬一看,心里慌起来,便道:“我时常叮嘱他要守规矩,要节俭些的。哎呀,都怪我,回头我再说他……”
“现在说这些空话有什么用!就一件,你以后别给他钱!我每月拨给他的还不够他开销?惯子如杀子你知不知道?这不是小事情!”
自打儿子搬出去,甄姬舍不得吃舍不得用,有好吃的,留下来给儿子,攒下的月钱,也给儿子。生怕儿子自己在外面受委屈。可是她儿子在外头大手大脚,一点都不知道赚钱难。这可倒好,领了个过子。
“我让他开外书房是让他好好用功的,不是让他无法无天的!你倒省吃俭用的什么都攒了给他,你看看他花的这叫顺手!这个熊孩子正事不干一点。我们不是一般人家,随便任个性无所谓。如今时时要留心,多少眼睛盯着的!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我平日里教他的都当耳旁风!你不是最贤德明理吗?怎么连个孩子也教导不好?惯得他这样!”
这一句话戳了甄姬的心病。说她别的她尚且能默默承受,毕竟儿子有错,她也有责任。可是拿出贤德不贤德的来说她,触碰到她敏感的神经。她一生都注重声誉,为此已经付出太多辛劳,也承受了太多委屈。如今戳到命门,甄姬一时着急起来,这些年积攒的委屈和不满全爆发了,容不得细想便张口说道:“太子管教儿子,原是应该的。此次曹叡也确实有错,该打该罚,我们母子不敢有半点怨言。可是要说贤不贤德,妾在太子身边这些年,自问向来克己复礼,从不逾矩。该体贴该周到该着想的,哪一点不识大体?就算有难处和委屈,我也忍了。实指望着太子能认可,我就知足了。可如今,为着儿子犯了这一点错误,就说我不贤德。谁家父母不疼儿女?曹叡也是太子的儿子!从他出生起,我有没有跟别人似的指着儿子跟太子要这要那?又如何的不贤德?我不求别的,只求太子看我们母子也公允一些!”那时候皆是席地而坐,甄氏边说边立直身体跪在那里,留下泪来。
“你是说我偏心喽?”曹丕如今正在气头上,头一回见甄姬如此说话,还夹枪带棒指责他一番,登时急怒。甄姬这一番话,牵扯好几头事情,急得曹丕来回转,不知道该从哪头说起,有些语无伦次:“老四家的命都没了这是小事?你真是一点轻重不知!我自小缺过叡儿什么?那两个不是还小吗?你拿叡儿跟奶娃娃比?叡儿小的时候家里不比如今,可我哪样不紧着他用?你不知道?你缺什么你说呀!不给你吗?你可是给我养了儿子了!我们曹家上下只有你最贤惠!是不是我们都得感恩戴德,供着你才行啊?这真是……”气的曹丕不知该怎么说才好。甄姬看曹丕生气了,本就有些后悔自己失言,又听他讥讽什么供不供着,还说她不知轻重,更是委屈又有口难辩,哭得更凶,只抽噎地说了句“我不敢”。
宫女看吵起来了,早就有人出去喊人来劝。郭女王听说,连忙赶来,还没进门就听见曹丕的声音:“我今天不过是怕叡儿别为了这种细枝末节弄出岔子,特来叮嘱你。不过是随口那么一说,你倒好,你就光怕坏了你贤德的名声是吗?就揪住这一句,还派了我一篇不是。重点难道不是儿子吗?”
郭女王见太子气得脸色都不对,赶忙来劝:“太子,气大伤身。消消气,别气坏了。” 这时候另有几个姬妾来到甄姬那里,也劝着帮她擦眼泪。
曹丕指着甄氏对女王说:“你不知道她刚才……”
“哎呀,太子,吵架无好话。生起气来口不择言也是有的,不是心里话。都是为了孩子,消消气慢慢说。正好天要冷了,我打算再给太子做件袍子,去我那里,我给您量量吧。”说着便拉着他走了。
到了女王房里,曹丕展开手臂,边让女王给他量着,边问:“你不会是为了拉架才说要给我做袍子的吧?”
“哪里有?”女王边低头记尺寸边回答:“我又不是头回给你做。我早就打算好了,就用前日送进来那匹蓝色的,你不是也看过,那个颜色肯定衬你。你以后别跟她生气了,她那古板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不定哪句戳中了心事,她又较起真来,平白气坏了你,何必呢!再说,她也是个本分人,整日也小心翼翼的,就是钻牛角尖而已。不要计较了。”
曹丕摇摇头道:“你不知道。这么些年了我对她太了解了。今日是她戳了我了你知道吗?哼,本分,我受够了她整日惺惺作态。我随口说了句‘你不是贤德吗’她就急了,什么也不顾忌了。以前你何时见过她这样跟我说话?于我也好,于我母亲也好,她总是做出一副贤德的姿态来,满口都是大道理,看起来永远最公允,好像特别为别人着想,可是老是让人觉得拘束不得放松,你知道为何吗?细究起来,她何曾真心在乎过我?包括我母亲,其实谁她都不真心在乎,她只爱自己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