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伯就赶忙说道:“可不就是。诸位王子皆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各人什么秉性难道不知?就为这一件事就定住对他们的看法?把人都当三岁小孩子那么好骗么?”
“就是如此。我的儿子我还不知道?事久见人心,我身边的臣属哪个不是老谋深算?谁会这样就判定一个人?更何况,我这些年南征北战,哪次不是带着他们兄弟们?是让他们留守过,但只是单独一个,何时让他俩都留下过?再者说,我出征不是家常便饭?他们跟着我在行伍间也早就习惯了。忽然这一次送我出征,不说些场面话以壮声威,好好地哭起来,那场面多不吉利,你想想可笑不可笑?难道吾儿……”难道吾儿缺心眼儿?
“是呀,送殿下出征该是什么场面连小的都知道,那些信这些的人真真毫无见识。”
“还有那吴质,他都出去当县官多少年了?回过邺城几回?不说远的,就我这次出征之前,他得三四年没回来了。哪轮得到他陪在子桓身侧给我送行?再往前数,他还没当县官的时候,子建还小呢!那时何曾比较过兄弟俩!那时何曾比较过兄弟俩?”
“谁说不是呢。”
“只是天下未统,自然有些别有用心之人故意诋毁。再者说,还有一干市井男女,只把这个当戏文听。他才不管你于日常细节中如何判断一个人,那些太无趣也不足为道。他就巴不得像戏文里那样大起大落,有个什么突出的事情一举定乾坤。所以他听风就是雨。”
“这世上蠢夫愚妇何其多呀。”
说到这些,曹操心里有些不舒服,毕竟儿子让人这样说闲话,谁也不会高兴。再者说能有这样的传闻也有曹操的一部分原因。若当初未在他们兄弟间犹疑就不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传闻。但已然这样了,也就只好随他们去,因为永远没法辩驳,而且目前不能实质上影响大局。唉!这世上谁能不被人说啊。人只要在这世间,就总有人认可你也有人反对你。就算是与世无争,也许你邻居家二胖子背后里还嫌你锥子扎不出声来。总之看你不顺眼的人,你干什么都会挑剔你,横竖不对就是了。更别说像他们父子这样在如此高位,牵扯的利益纷争更多,哪能迎合所有人心呢?曹操自己还被人编排不姓曹呢。曹操对自己的事倒是想得开,但是牵扯儿子心里就不痛快了。不过转念一想,任谁到这个位置上都得面对这些纷扰。大风大浪该挨都得挨着,这点无关痛痒的算什么呀!也罢,别看阿丕表面不声不响的,其实心里很倔强,该是能够承受这些的。
第79章 辞世(二)
曹操在军营里与军士们一起过了年。听闻得前方孙权部正追击项羽,暂时许县安全无虞,曹操便带领大军回到雒阳。没几天,孙权使者到,带着关羽的首级。这算是去了一个心腹大患,曹操松了口气,又有些惋惜。忽觉得身体不适,随即病倒在床,病势竟很快沉重起来。曹操心里忽生预感,连忙做部署。
此时的曹操,头脑依旧非常清醒地运转着。他想,御驾亲征、留太子监国本就是为了防备不测。一旦君主在前方有何闪失,国中不至于群龙无首、局面混乱。邺城是根基,越是这个时候,子桓就越要固守邺城,稳住大局。再说邺城离雒阳远些,万一让他赶来,半路上自己有个什么情况,他两头不靠,更是不妥。看来子桓是不能见了,父子俩城门送行,真个就此别过了。阿丕是个稳重又克制的人。从上次处置邺城叛乱看来,他证明了他的果断和分寸:既快刀斩乱麻及时处置了为首的一批人,不令事件发散;又周全克制,控制了可能相关的人等,却又不滥杀,边继续调查边报给王上处置。他想,这基业交给阿丕应该是可以放心了。
阿彰,他还想再见阿彰一面。一来是临终总要尽量见见;二来,也是更重要的,如今自己出征在外,带着一众大军,太子不在身边,一旦自己离开,须得有个人在此坐镇,以防万一。虽然他身边有可靠老臣,有能力安抚众兵士并将玺绶送回邺城,但还是有个有分量的曹家人在才是锦上添花,多一重保险。曹植是不行的,先不说他之前所做荒唐之事尽失人心,无以服众,就说以前有过夺嫡之议这一条,此时如若凸显出他来,必定会引起诸多猜测与不必要的解读,反倒添乱。还是子文比较合适,一来他素来与兄弟们和睦,不曾有逾矩之心;二来他一心为将,别无他想,大家也并未将他作为继承人考虑,他作为太子的亲弟弟在这里既代表了曹家,或可稳定军心,又不会喧宾夺主,可与重臣互相辅助,也互相牵制,最大可能保证子桓顺利继位。
曹操思罢,急招曹彰,并将玺绶交给身边可靠谋臣保管,同时下遗令命各路兵马原地驻守、各司其职,考虑到天下未定,葬礼之后也不准服丧,一切皆要按部就班,尽最大的可能保持魏国的平稳如常。不仅如此,连姬妾如何安排、家资如何分派都交代了。
一切都安排明白了,代笔的把遗令念了一遍,曹操听了点点头,就是不知等得及曹彰赶到不。不过曹操心里还有事情放不下,便絮絮叨叨同曹植等诸子以及臣下说起过往。感慨道:“回想我一生所为,自认无所亏欠,只有一件:我不知人是否死而有灵,如若有,见了子脩,他若问‘我母所在’,我该如何回答?”
建安二十五年春正月庚子,魏王操崩于雒阳,年六十六。
诸僚连忙派心腹秘密发消息给太子好有所应对,一边商量是否该发丧。消息是瞒不住的,军中已然在悄悄流传,人心浮动。谏议大夫贾逵以为事不可秘,乃发丧。一时军中群龙无首,对接下来该如何稳定军心,众臣僚各抒己见,有些混乱。幸亏有贾逵等主持大局。内有一支青州兵,是当年曹操收服的黄巾军,与其他曹军皆为一体不同,他们相对独立、自成一派。他们见曹操已逝,觉得已无令他们效忠的领袖,便擅自相引而去。众人皆以为该制止此行为,不从者讨之。贾逵觉得不可,作长檄昭告各个关卡,给路过的青州兵提供食宿,如此一来,叛逃变成了遣散,稳定了局面。
且说曹彰接到消息,连忙将驻守长安的责任交给其他将领,自领一队轻骑护卫快马加鞭赶到雒阳,可还是来迟一步,未曾见得父亲最后一面,实为一大憾事。幸而此时贾逵已稳定住局面。任谁也会关心继承问题,更何况是曹操亲子、曹丕的弟弟。曹彰也担心不知如今玺绶在谁手里,是否会旁落到他人之手,事情一日未定,就一日不得放心。曹彰毕竟年轻,沉不住气,便问起来,被贾逵正色劝止:“太子在邺,国有储副。先王玺绶,非君侯所宜问也。”贾逵知道曹彰向来无意于王位,如今问起来,大概是因为关心此事,便先严词回绝,果然见他面上讪讪,不再问,心里才稍稍放松。便组织人扶灵柩回邺城。
曹丕得了父亲病危的消息正悬着心,凶信一到便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中庶子司马孚看得焦急,便上前劝谏道:“帝王晏驾,天下皆为殿下之命是从,奈何行匹夫之孝?”劝了好久才忍住。外面群臣得了消息,凑在一起哭起来,司马孚出来看见,又喝止了群臣,备禁卫,治丧事。大家觉得目下不是伤心的时候,王薨于外,又有爱子在侧,太子应尽快即位,以防夜长梦多。当下忙乱起来,只一日就备好了各项礼仪。手头即无有诏命也无玺绶,连到许都请陛下诏命都不能等,便请王后下一道令,翌日便即王位,并改天子年号建安为延康,是为延康元年。那边厢御史大夫华歆作为天子使节忙忙地领了皇命赶来,授曹丕丞相印、绶,魏王玺、绶,领冀州牧。一番紧张忙碌后,尘埃落定,大家方松了一口气,便尊卞王后为王太后。
几日后众人方扶灵柩到达邺城,灵堂早已布置好,一切就位后正式举行祭礼。曹丕于灵堂痛哭一场。刚知道这消息的时候,虽然很心痛,但是像梦一样不真实,总觉得好似过一阵子父亲就会率大军回来一般。可是现实却让他清醒起来,他连难过都不得不先放在一边,马上要开始面临选择和决策,好在他身边的臣属都可靠,推动他持续向前。但是这种状态让他深刻地明白一切都不同了。以前即便心里有什么主意了,也要禀告父亲,由父亲去拍板。那时候还觉得自己还是有想法和能力的,只是碍于父亲的限制,不能充分发挥。而如今才知道,无论你思维多么清晰、想的主意多么高明,当你成为最终决策者的时候,你才会到体会到想到和做最终决定之间差距多么大,做决定要面对多大的压力、需要多少勇气。想以前,有父亲管教他,他有时候还觉得苦闷,不得舒展,目下才深刻地体会到其实父亲真的为他们撑出一片天,无论有什么犯难事,交给父亲做主就可以了。自小父亲对他来说是如神一般的存在,他仰视他,膜拜他。这么多年他习惯了有什么大事都有父亲在,无论什么难题,父亲自会做主,他们就会很安心,在他甚至是他兄弟们的心里,父亲永远坚毅、睿智、大局在握,如山一样稳重,似乎永远也不会倒下,无论何时都可以依靠。而如今幻象破灭,原来父亲也不过是血肉之躯,也抵挡不了病痛与命运。所有的担子都在曹丕肩上了,一切的一切让他深刻地感受到,他没有父亲庇护了。阿父,接下来的路,要由我继续带着他们向前走了。人家说忧愁使人老,阿父,你看这几年,我有好多白发了。于是曹丕用乐府曲牌《短歌行》作诗一首祭奠父亲,那曲婉转优美,本意便是叹人生太短。
那个时候天子及诸侯王,从即位便开始主持修建陵墓,一般选定好地址后要颁布旨意,天子的称为《终制》,诸侯王的称为《终令》,大致内容即选定的位置、要什么规模以及陪葬物品等等,相当于修陵的指导纲领,有司便以此为依据修建陵墓。曹操为魏王以来,忙于平定天下,一直也没顾及这件事,直到建安二十三年,他最后一次出征前,颁布了终令。目下曹丕按照《终令》和《遗令》按部就班地安排父亲的身后事,但回想起来,还是忍不住私下与女王感慨道:“父亲不早不晚,偏在出征前定下《终令》,敢不会是那时身体不如以前,他就有预感吧?至少是怕他自己来不及回来做安排,以防万一。又或者是冥冥之中有如此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