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太后跪在灵前,烧着纸钱,心里难过却又平静。想这大半生,互相陪伴着,风风雨雨就这么过来了。磕磕绊绊在所难免,埋怨也有过,可到如今,那些都不重要了,回想起来的还是他的好处。想那个时候,能够进了曹家门,对于她和她的全家来说,如获新生了一般,从此一家老小都有了依靠,不用颠沛流离、不必逢人卖笑、也不再受人欺凌。他对于她和她的家人来说,就是头顶一片天。于是她安分守己,什么也不计较,毕竟她的生活比起以前,已经很好了,还有什么可求的呢?曹君,我这一辈子跟着你,也值了。只是……你看,我也贪心了,我终究不满足于只是一个妾室。你那时候传回命令,立我为后,我有多欣喜你可知么?终于你不再是我的主人而是我的丈夫,而我辛苦半生之后,终于名正言顺成为你的妻了。你可知我多么盼着你回来,然后我会去宫门那里迎接你,第一次作为你的妻子,迎接回家的丈夫,与你并肩而立、四目相望。可是,你终究不给我这样的机会,就那么撒手而去了。我终究没有机会作为你的妻子与你相处哪怕一天。
“子建,你父亲真的没有再留下别的话呀?”
“确实没有了,该交代的都记入遗令了。连同那些姬妾安排住哪里、分给她们的东西都交代了。没有想不到的了。哦,就是最后还说了……”
“说了什么?”
“说一生只亏欠一件事情,不知人是否有灵,倘若去了那边,长兄问他母亲所在,他可怎么答。”
“哦。就这些了吗?”
“就这些了。”
第80章 大统(一)
葬礼办完,依照先王遗令,不再服丧,一切如常运行起来。二月以大中大夫贾诩为太尉,御史大夫华歆为相国,大理王朗为御史大夫。命王弟们皆去就国,就是打发他们去自己封地。
头一个曹彰就很不满:“别人倒罢了,兄长这是连我也信不过了!”曹彰觉得自己一心只是为将,对兄长并无二心,如今为兄长征战沙场,多么好。兄长难道连我都不知?自家兄弟怎么就连外人都不如了!曹彰不是没提过继续领兵的意思,曹丕心中迟疑,臣下们持反对意见,毕竟令诸侯就国天经地义,也是于王最安全的选择,要做就一视同仁,今单留下他,别的诸侯也说要效力,该如何是好?若区别对待,岂不令他人心怀不满,徒生事端?于是曹丕便没有答应他。曹彰觉得自己对兄长心怀坦荡,并不心虚,因此现在一点都不掩饰他的不满。于是曹丕为他增邑五千户,为万户侯,以示安抚和亲近。因鄢陵贫瘠,便命他将治所设在中牟县。
曹丕马不停蹄地做了各种安排,并收押了丁仪兄弟及丁家众男口,斩之。后宫呢更封了甄氏、郭氏以及另外几个有子或得宠的姬妾为夫人。由于中宫无主,便将后宫日常事务暂交郭夫人打理,招来后宫一片暗地里的拈酸羡慕。
其实如若不是为了殿下,郭女王才没兴趣管这些俗务。后宫里一切份例发放或宫人奖惩都是有规矩的,不过按部就班来,只要矜束住这些人,不令其破坏规矩即可。以女王的才能,管束这些人还是手到擒来的,不过都是些日常琐事,像个管家婆一样事事操心罢了。对于有些人看来,这是权势,特别是银钱手中过,怎么也有点便利;更何况有权就有身份,还有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但以女王的胸襟格局,实在懒得算计这些蝇头小利,更何况管一帮鼠目寸光之人整日那点上不得台面的小摩擦小算计,也太庸俗无趣了。所以以前甄姬管家,她也不羡慕,也没兴趣争过来,因为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操心;如今这责任交到她手上,她也不得意,毕竟经历过沉浮,不会那么计较得失;更何况自己又没儿子,争这些虚的又为何?她唯一在乎的就是曹丕了,帮他打理好后宫,免他后顾之忧,也代表了两个人之间的信任和亲近。更何况现如今曹丕是魏王了,这后宫可比不得以前小小的东宫,如今这后宫里若管好了,一切肃整,不过是一群圈养的女眷,无甚要紧;若管不好作起妖来,说不定影响到朝堂。女王自认为没有谁比她更有能力管好这后宫了,况且她也不放心将曹丕的后背交给任何别人。再者说,曹丕如今即位,她之前的任务也就完成了。魏王讨厌后宫干政,以前还特意写过一篇文章论述此事,以郭女王的分寸,自会主动避嫌。故而自从曹丕做太子之后,她就逐渐淡出了他的政事,因此如今无事一身轻。由此种种,便爽快地接下这副担子,一心一意的与魏王商量着过起日子来。
五月,天子命王追尊皇祖太尉为太王,夫人丁氏为太王后,封王子叡为武德侯。按那时候风俗,皇祖是对过世祖父的尊称,非皇室也可用。王便选了郑称为武德侯之傅。
当下各姬妾便去向甄夫人贺喜。曹叡今年说是十六了,但还没过生日呢!还不到十六就封了侯,可顶门立户,将来定能成大事,着实是可喜可贺。甄夫人应付着众人的恭维,心里苦笑。为何?如今这太子要立谁?先王在时,今王可是从来未被封侯,先王怎么说的,他从未被封侯,可知就是储君了。可不就是,封侯就有封地,就有可能远离都城被打发到封地去,鄢陵侯他们不就被打发走了嘛!自古君王选储君,都是先立太子然后把其余诸子给块封地打发出去,叡儿还不到十六,何必急急地立他为侯?是不是他父亲心里并不打算立他做太子?自从上次与曹丕产生过口角之后,半年多了,除了过年以及发丧这种人人都参与的大场面,她还没有再见过他,也就没有机会修补裂痕,冷落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她越想越委屈,她如此克制守礼,自认为没有做错什么,凭什么被这样对待?这对自己和叡儿未免太不公了些。这些情绪积在心里久了,未免暗自有些愤愤不平。
如今王上将后宫交给郭氏打理,甄夫人地位不稳,心里就更有危机感了,再加上这件事,甄夫人心里焦急,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她看着来人们,心想,你们一个个的嘴上说着恭喜,实则是看笑话的吧?还有这李夫人几个生了儿子的,笑得那么开心,其实我儿没被封太子,你们很得意吧?好了,你们还有机会,可以暂时松口气了。
这日甄夫人教女儿绣花,看她聚精会神地绣起来,便自己一个人出神。女儿越发出落得好了。如今她父亲按照她姑姑们的例,请了圣旨封她了东乡公主,已经离了母亲这里,有她自己的宫室了。还好都在这后宫里,还日日得见,然而过个两三年也该出阁了,眼看着在自己身边待不了几年了,想想也真是舍不得,一个个儿女,还没稀罕够呢,就都长大了。想想这个女儿,要身份有身份,要样貌有样貌,不知道将来能找个什么样的女婿。别的不求,只求能知冷着热地善待她就好。想着想着眼里就有了泪花,便遮掩过去,起身出去走走,舒展舒展筋骨,低头低的脖子有些酸了。
她走入花园正想着心事,忽然听见隐约好似曹丕的声音,又有婴儿稚嫩的笑声。甄夫人循声绕过树丛,果然见到曹丕抱着孩子坐于凉亭之内,李夫人与几个内侍宫女侍立在身边,逗弄着孩子有说有笑。连甄夫人自己都觉察到自己在看到这个场景时那一刹那间垮下的脸。她就算再贤德有礼,也拦不住当她看见她期待的那个人抱着别人生的儿子之时本能的不平。她连忙调整表情,拘谨地施了一礼。
原来正好今天是休沐日,曹丕难得轻松,便看看儿子享一享天伦之乐。在甄氏过来时,曹丕余光觉察到有人来,便抬了头,因此将甄夫人突然变色的脸看了个一清二楚。他本来就与甄夫人心生嫌隙,此时见她勉强一笑给他行礼,心里断定她不满,心想看见我在这里抱着协儿你就不高兴了?便也爱答不理地点了点头。甄夫人看他这个样子,心里不是滋味,心想我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算有了新人冷落了,也不该这样对待我。何况还有叡儿,他还是长子呢,不能有了新欢就偏心到如此。也不想想你自己当年为你父亲偏爱你弟弟你受的苦恼。
李夫人不知道甄夫人心中所想,但她也看出来气氛不对。本也应该打招呼的,便连忙赔笑道:“甄姐姐也来游园?凉亭里坐会儿?外面太阳怪晒的。”
“不了。”甄姬看看王上的脸色,摇了摇头,又觉得这样就走好似太无礼,毕竟李氏一张笑脸迎着自己,便勉强有笑起来没话找话道,“陪孩子来逛呀?”
“是呀是呀!”一说起孩子李氏忍不住从心底而出的喜悦,眉飞色舞地说道,“他现在听得懂大人讲话了呢!你来看!”
甄夫人顺着她的话抬头去看那孩子,只见魏王也顺着李氏的话低头去看儿子,满眼的喜悦与慈祥,但此时此刻就很有种故意对甄氏视而不见的感觉。甄夫人心里有怨,转脸又看见李夫人因为儿子那得意又开心的笑脸,觉得格外意难平,便摇摇头,道:“不了,东乡公主如今在我房里学绣花,我得赶快回去了,要不没人管她。”心气不顺,语气里不自觉地就带了出来,自己都没察觉这话配上她此时的心情让别人听起来话里带刺。
“你……!”曹丕急怒,心想你怕她没人管你跑花园子里干嘛?你在这含沙射影暗指什么?说给谁听?怀里的宝宝察觉到父亲情绪的变化,吓了一跳。曹丕怕吓着孩子,压下了怒气,话没说出口,一边示意李夫人接过了孩子,一边慢慢说道:“孤的女儿,堂堂公主,宫女、内侍、保母、女官,这些人是做什么的?怎么会没人管她?”后面这句话是问的身边的常侍昃胜。昃胜知道魏王这是指桑骂槐,根本也不等他答案,便回说:“小的这就去查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