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魏风云——曹丕和郭女王的相伴人生路——金笔帛书
时间:2022-02-11 08:44:22

 

 

82章 大统(三)

  帝跪于先祖牌位面前,趁着没人,痛哭了一场。

  想来他这一生,托生在这末世的帝王之家,自来时便不得安稳。自幼他的生母被时任皇后何氏毒死,幸得有祖母庇护,他才安稳长大。祖母是他动荡不安的前半生中唯一的温暖,有祖母照顾的那几年是他记忆中少有的安宁时光。然而末世中的安宁,不过是片刻假象,终究会散去,露出生活本来的狰狞面目。

  他有时候会想,如若生于寻常人家,他的人生会不会好一点?他已经很累了。亲人的横死、各种势力的威胁与利用,贯穿了他整个前半生。顶着一个皇帝的虚名,成为一个招牌、一个工具,任人安排。他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所有的感受、所有的喜怒哀乐,没人在乎,连自己妻儿的性命都保护不了。祖先的荣光没有带给他任何荣耀,只给了他无尽痛苦又无力挣扎的人生。他不是没有试图反抗过,然而一次一次的挫败让他明白了什么是现实。他的两个嫡子被杀的时候,他第一次很想像那平常人一样,小夫妻两个,守着几个孩子,看他们安稳长大,没有显赫的身份,没有起伏的日子,也许这在他周围那些雄心勃勃的英雄人物看来太平淡且平庸,对他来说,却是最卑微的乞求也求不来的人生。

  大汉气数尽了。他默默地看着祖先。想这几百年的显赫基业要终于己手,无奈吗?心痛吗?怎么不会呢?可是,他没有力气了。这场痛哭,是他最后的爆发,用尽了他所剩不多的力气,祭奠大汉、祭奠祖先、祭奠他的前半生——暂且叫做前半生。是呀,暂且。他今年四十岁了,谁知道后面还能走多久?谁知道魏王丕在得偿所愿以后,还让他走多久?可又能怎样呢?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想想也是好笑,这句高祖时樊哙的名言用在此时何其应景,而面临的前路又如此不同。想来我大汉,在这样的局面中生,也在这样的局面中亡。

  冬,十月,乙卯,天子告祠高庙,使行御史大夫张音持节奉玺绶诏册,禅位于魏王丕。

  此时魏王正在曲蠡,便上书推辞。一时群臣皆劝进。魏王便又推辞,这样来回反复了三次。大臣们搬出天命、上帝来,费尽口舌,侃侃而谈,一次比一次恳切。

  其实这件事情,在曹操还在世时,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是早晚的事,曹丕也不例外,更何况还有他父亲当年“周文王”的一番自比。然而事到临头,任谁也不可能不思量一番便贸然决定。毕竟还有人伦、道德以及天下悠悠众口。他需要足够的信心来支撑他做这个决定。大臣们的急迫已经很直白,然而还不够,于是他转向家人,那是他更亲近和信赖的依靠。

  郭女王便跟他道:“殿下,依我看,此时也确实是最好的时机。毕竟孙权那边从先王在时就表示拥护了,这次也遣使来奉献,他自不会说什么的。刘备那边伤了元气,龟缩于蜀地,一半会儿也无力反对,就算有两句酸言酸语,也成不了气候。此时借着即位的大庆,一鼓作气顺势而为是再好不过了。如果此时不做,待日子久了,不好寻契机。”

  “那孙权也不是真心归附,不过是权宜之计。”

  “这个不用管。反正他现在只要低头,过上几年木已成舟,他就算有反复,也不能拿这个做借口了。更何况,我以为,目下的时机比万一将来天下一统了再做要好得多。”

  “哦?怎讲?”

  “一来,现在别人无力反对,做也就做了。到时候名正言顺以魏朝的名义平定天下,必定威加海内,天下臣服,正是普天同庆,只会有歌功颂德,之前的事情早就无人在意了。倘若一直尊奉汉朝,平也是平了汉的天下,然后若再禅位,定然会有杂音,岂不有损威仪?不如提早该做的做了,让那些不满的人该说的趁早说完,渐渐也就歇了;若平定天下后不禅位,汉朝气数已尽,今上不能服众。到时候殿下若掌管天下,名不正言不顺,总会有人妄图夺权,有天子在就有现成的借口。就算殿下甘心臣服虚衔的天子,还政于天子,天子羸弱,不能服众,别人也不会甘心,还是会有人伺机而动,又回到当年天下大乱的局面。早晚要有英雄人物镇住这天下,乱局方能渐渐停歇。天命如此,殿下不必过于犹豫,否则倒显得迂腐了。”

  曹丕觉得有道理,便去见了他母亲。他母亲叹息道:“若果真如此,也算继承你父亲的遗志了。既然群臣拥护,天下又皆来归附,顺势而为,也未尝不可。我虽是妇道人家,不懂战事,可这些年跟着你父亲风里来雨里去,也看出一些门道。那些反对你的,就算你继续奉天子,照样有借口骂你。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要如今他们没有本事反对,你接受禅让也不过如此。在意他们做什么?就算蝲蝲蛄叫,也得种庄稼呀。”

  那边汉天子第四次下诏书禅位,群臣又来劝进。曹丕已听了各方意见,结合自己的分析,做好了心理准备,终于点头。大臣们如获至宝,忙忙地筹备开来,定于十月二十九日设坛于繁阳,魏王升坛即阼。

  一切都在忙碌又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在做准备工作的时候,无论是魏王自己还是臣属们,都庄而重之,谨慎又谨慎、思虑又思虑,尽最大的努力去做到周全妥帖,所有人包括曹丕心里都有一丝紧张。

  受禅仪式隆重而盛大,公卿、列侯、诸将、匈奴单于、四夷来朝者数万人陪位。仪式真正来临的时候,曹丕反倒很平静,没有想象中的紧张,没有想象中的振奋,甚至没有想象中的豪迈而骄傲的心情。那庄重肃穆的氛围反倒让他的内心有一些凝重。这一天,这仪式,好似以前他经历过的大大小小的仪式差不多,按部就班地完成那些繁文缛节,严肃却又平常。

  在汉使站在他面前,双手递上传国玉玺的时候,他脑海里只有一句话:“天下何曾有不败之国?”

  他将玉玺高高举起,抬头望着天空,心中五味杂陈。他不是没有抱负,相反,他胸怀大志。“唯立德扬名,可以不朽”,这是他心中人生最高的价值。而如今,他有机会了,他踌躇满志,他要做一个有德明君,平定天下,安抚万民,建立不朽的功业,为百世所传颂。然而一个新王朝的兴起,必然伴随着一个旧王朝的落寞,尤其是在这禅让大典上,那盛极一时的大汉王朝,陨落在他的眼前,没有谁能比他此刻更直观地面对这兴衰交替。时也势也,谁能躲得过这世事无常?

  他回头俯瞰着芸芸众生,心中不知是悲是喜。他想,原来这就是禅让。

  “禅让”,这古书上神圣的字眼,人们心中多么崇高的仪式,比想象中平淡。他想,他这一生,跌宕起伏,也算经历过常人所未经之事了。于是仪式结束后,他对群臣们说:“尧舜之事,吾知之矣。”多少感慨,皆在此中了。

  于是改年号为黄初元年。

  十一月,奉汉帝为山阳公,邑万户,封地河内的山阳邑,行汉正朔,以天子之礼郊祭,上书不称臣,封山阳公四子为列侯。

  同时,使节向山阳公夫人讨要皇后玺绶。夫人不肯给,使节不敢放肆,不得已,来了几次,被曹节训斥也只能低头听着。曹节出了口气,也知道此事无可挽回,便将玺绶掼于地下哭道:“天也不会给你们福气的!”

  山阳公看着这个比他小十几岁的妻子,心里有些安慰。想来她到自己身边也快六年了。虽然那时候接受曹家的女儿也是迫不得已,虽然那时候对她们也有防备。可是作为深闺里养尊处优的女孩,她和她的妹妹还是很单纯的,也知道分寸。抛开国仇家恨来说,跟她相处还是不错的。国仇家恨抛得开吗?年轻气盛的时候肯定不行,然而所有的气盛都在于你还天真地不知道现实有多残酷,你以为你还可以反抗。当你被逼到墙角,知道自己无能为力而亲人特别是自己的孩子一个个的惨死,你就知道,能安稳活下去,能看着自己的孩子平安长大,就是福气了。皇位、权势,这些命里没有的,强求不来。他做出禅让决定的时候,并没有跟曹节商量。没有必要。曹节改变不了什么,何况她姓曹,尽管相处不错,还是不得不有一丝戒心。而这一次她的表现,让他终于确认了,她是可以陪着他度过余生的人啊。至少确认她真心不是只一味向着曹家。而且有她姊妹在,自己一家老小也许可以安全一些。前尘已成了云烟,计较无意义,就这样过下去吧,至少希望能够获得一丝安宁,过上以前都可望而不可及的普通人的人生。恰巧他有两个女儿已到适婚年纪,便进献给如今的天子,也算是示好和表现臣服。曹丕见他一直都安分度日,便没有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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