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对,父亲当年知道了还说呢,‘昌豨投降不来找我而归于禁,这是他的命啊。’可见父亲未必肯杀他。”曹丕点点头道。
“对了,还有一种可能。于禁当年不是对昌豨久攻不下吗?夏侯渊来了他们就攻破了。恐怕于禁担心别人会怀疑他对昌豨手下留情,这才下狠手的,不过是为了证明他自己的清白。当然这也只是我的猜想。不过不管是否果真如此,他的私心是很明白了,还顺手拉起了忠诚有节的大旗。你要是忠诚,你问主上一句呀?哭哭啼啼去斩人,他是被逼的,是主上之令要杀你,对吗?哎呦真是又重情又有节。明明此时在他手里有回还余地,诸将不是想把昌豨押去见主上吗?他为什么不肯啊?昌豨一旦在魏王之手,是杀是留,就没他什么事了,他还怎么唱那一出气节的戏码?结果就是他替主上做了主,昌豨丢了命,好人都是他呀。实际上呢,无论于主公还是于昌豨,他都不义:用主公做挡箭牌,拿昌豨的性命沽名钓誉。平日大义凛然满口仁义道德,一到关键时刻,才露出他的真面目,是个软骨头。如今知道他本性了再反过头来看以前他行的事,才知道他真是寡情薄义、为自己精打细算啊。做人精明如斯。”女王敲着桌子说这最后这一句。
曹丕若有所思,点点头道:“有理。唉!一般人真算计不到这么精细啊。太狡诈了,也太会装。一个伪君子。其实他若平日不装那有气节的样子,现如今大家也不至于如此瞠目结舌,对他也不会如此鄙视。”
“他若平日里不那样,他怎么得到魏王的信任和高官厚禄呢?如今身败名裂也是前后反差太大的缘故。他不过是成于斯也败于斯。”
第74章 做人难(二)
于禁的话题说到这暂时告一段落。话说曹丕这几年因为留守,事情没有以前那么忙碌,又加之心境较以前宁静不少,每日忙完公事以后,或写他的《典论》,或整理他以前的文稿。因为他觉得“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 人间繁华易逝,最终能留下的,只有思想汇聚成的文章。所以他十分用心于他的著作。
这日曹丕正在书房忙碌,忽听下人来报长乐卫尉陈祎来见。前几日曹丕才叮嘱过他加强宫中防卫,这时不知有何事见他。于是招他进来。可谁承想,陈祎说出来的话令他大吃一惊。原来按照陈祎透露,魏讽纠集一干人等策划谋反,还联络过陈祎,不日将行动。
这魏讽说来也算个人物,能言善道、长袖善舞,极其善于笼络人心,在朝中颇有人缘。当年魏国相国钟繇看他为人机敏、口才了得、名动邺城,便征辟他做了西曹掾。这西曹掾本就是为魏王选拔官吏之职,于是这魏讽便趁职务之便,结交了不少年轻人。由于他暗地里与荆州有勾结,经过审慎的思考与选择,他不动声色地拉拢了一批在邺城的荆州子弟——不是家乡在荆州,就是父辈曾在荆州做官,与那边有些个故交亲友。这些年轻人的父辈如今在邺城颇有地位,令这些孩子们有机会接近权利中枢;而他们又年轻无甚要紧官职,是故整日交关联络,外人也只当一群年轻公子凑一处贪玩而已,不甚显眼。
魏讽有意识地将这帮子年轻人聚在一起,起先呢会个诗饮个酒,待大家交往亲厚起来,就可以开始拉帮结派,强调亲疏了。
比方说司马家兄弟得重用,他不说是他们有才能,也不说是他们司马家有名望,说起来都是他们颍川子弟怎么怎么的,我们荆州子弟又怎么怎么的。年轻人简单又热血,倾向于在群体里找存在感和认可感,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就这么不自觉地这种地方小团体的意识越来越强,也越来越排外。
这时候魏讽偶然不经意间会私下悄悄议论起刘皇叔的好处或是关云长的威风,虽然目下是敌对状态,但不可否认他们皆是英雄人物,连魏王不也称赞过他们?渐次便开始针砭时弊。俗话说远香近臭,生活周遭总会有不顺心或者是不平之事。更何况荆州大部分如今在刘备手里,由关羽掌管,口碑不错,更容易拿来做对比。他并不引导这些年轻人客观分析各种利弊,对指出的问题也不提出解决的思路,只是一味地将刘备那边的长处与魏国的短处拿出来说事,其中不乏夸大和扭曲,甚至以偏概全,煽动负面情绪。
逐渐,这些年轻人之间也分化出不同的观点,清醒一些的发觉其中的漏洞,不认同他们的说辞,逐渐不与他们来往了;性格老实一些的,回家话头一提,被父亲发现不对,摁住了的也有;还有一些性格平和的,不喜这些偏激气氛,明哲保身,渐渐少来往了。不过这些人魏讽也就不在意了,道不同不相为谋,早早筛选出去还省得日后给自己惹麻烦。只留下那些拥簇在他身边、将他的话奉为圭臬的,就可以了。
理性地分析思考需要头脑、需要冷静克制、需要广阔的视野、需要耗费很多精力,哪赶上肆意宣泄情绪来得痛快?肯轻易跟从别人的人,经验少、视野不全面,头脑一热容易跟风,被集体的情绪所感染,不知道世事的复杂,不知道在心平气和地权衡和折衷下事情才能往好的方向发展。
他看伙伴们相信魏讽,那他也人云亦云认为魏讽是可信的;耳边都是相同的观点,他就觉得他们的看法是最正义的,是放诸四海皆准的,全然不顾那些有不同看法的已然被他们排斥出去了,以为眼见的即世界。因此他们把思考这么费力的事交给了魏讽,魏讽每每侃侃而谈,乍听起来很有道理,他们全然不去想是否有不合理的地方,也全然不顾言语的缝隙里有没有隐藏起真相的另外一面,只觉得他所说的总结、代表了他们的想法,甚至点出了很多他们不知道的或者是看不明白的事情,甚是高明,只顺着魏讽的言语,发泄被挑动的情绪,还觉得自己特别有主见,世人皆醉我独醒,特别善于独立思考,然而思考的结果往往带着偏执以及非黑即白的简单粗暴一刀切;提出问题不为解决,而是揪住一点错处无限放大,眼睛里看不到其他。
并且在他们眼里,魏国上下,特别是那一个个名士大儒、饱学之士,竟然可以众口一词、同仇敌忾,好似敌方都是反派国贼一般,多么好笑!怎么一点都不客观,他们看不出来别人也有优点吗?他们不理解对方的立场也有道理吗?真真偏执昏聩又糊涂。
可是这些人不会去思考的是,如果大家都那么昏聩不明事理,魏国是怎么一步步发展壮大的?然而目前是互相厮杀的战争时期,对方纵然是有千般好处万般优点,就一条,他们是敌人,就足以抵消那千万了。再说我方的立场也也是有道理的,我方也不全然是缺点,总体来说是瑕不掩瑜。对方的好处那些朝中的重臣也许会默默地借鉴,也会私下里讨论,但不会因此动摇立场,更不会提出来引起大范围的讨论,因为不是所有人都头脑清醒、立场坚定。整日理解敌方的立场,摆出一副客观的样子,这样的观点扩散开来,结果就是己方思想混乱,最终造成目标不一致,人心不稳,不用外敌,内部先自己混乱起来,自行瓦解了。
因此,在这种大敌当前你死我活的生存竞争之中,只要选择了立场,那么搁置不必要的讨论、同仇敌忾就是最佳的处理方式,其余容后再论。有些人不懂这其实才是面对现实时理性的折衷,只以为一定要强调是非对错才是看到了事情的真相,才最客观清醒,殊不知世事复杂,本就没有简单的是非对错,再说,以他们的阅历来说,他们以为的对错也未必是事实上的对错,他们以为的好的解决方法,也未必是现实可行的。在这种想法下,他们与实干的主流意见相左,不被理解和接受,便益发叛逆和偏激,才会被有心人利用引导,转变立场,走向另一个极端。没多久,事实告诉了他们错的有多离谱,然而这辈子,没有改过的机会了。
激起了这帮年轻人对魏国的不满之后,魏讽自然顺理成章地引导他们认为只有拥护刘氏才是正统,只有站在刘备这一边才是正义的!人心已经蛊惑得差不多了,魏讽只欠一个机会。偏这时候前方战况传来,关羽大胜,威望大增,魏军折损七路大军,实力和气势顿时都矮了一截。别说是因为下雨的原因,是又怎样?说不定是天命呢。再说魏王带着大军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邺城正是最脆弱的时候,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此时若起事拿下邺城,借着关羽的威名与气势,里应外合,打着匡扶汉室的旗号,大事可成。
于是乎魏讽将自己的计划与这些年轻人一说,加上他善于蛊惑,这些人一个个觉得天下大任皆在我肩,而且魏王宫里有内应,似乎这计划很容易实现,根本就不懂这计划有没有漏洞,也不知道任何事情没有他们想象地那么简单。只是凭一腔热血,以为自己才代表正义,马上要推翻这庸碌的人间,成为能够转折历史的时代弄潮儿,成就一番大事业。
这魏讽在这些被他的言行筛选出来的以后生为主的人群中一呼百应,被追捧久了,有点得意忘形,忘记了还有好多人没那么容易被他蛊惑。于是这漏洞就出在了他计划里的关键一环,唯数不多有实际战斗力的一环:长乐卫尉陈祎。
第75章 做人难(三)
陈祎听到魏讽计划时的震惊不用说大家也能想的到。但是他不动声色,只是说:“此事非同小可,须得计划谨慎,否则功亏一篑、身败名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