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曹丕梦见想磨去钱上的文字,可越磨越亮,便问周宣。周宣听后,沉默不语,曹丕便又问,周宣答道:“此乃陛下家事。虽意欲尔而太后不听,是以欲灭而明耳。”曹丕心中默默叹息,其实不止是这件,什么事他母亲不插一手啊?正思想间,有司来请治临淄侯罪。曹丕接过来看了一下,心里倒是有了底气。只是母亲肯定又要护着子建的。曹丕不想直接去面见母亲,当面谈,碍于情面,又没有台阶,肯定说不透又不愉快,不如找个中间人传话,还有缓和的余地。曹丕想了想,屏退了周宣,便招表兄奉车都尉兰觐见。卞兰领命持公卿议去见太后。不想太后阅毕答道:“不意此儿所作如是,汝还语帝,不可以我故坏国法。”
原来卞太后看了公议,没有死罪,便放了心。之所以不再说情,一来手心手背皆是肉,这回明显是子建没分寸,做事太过,她太过偏袒子建,岂不让子桓寒心;二来她亦知道轻重缓急,子建这算是对陛下不敬的大罪,她若明着硬压子桓放过他,你让子桓在其他诸臣工面前脸往哪搁?以后还怎么服众?只怕越逼越激得他逆反,总得让他出了这口气;三者,知子莫若母,她自是知道他们兄弟之间哪有什么深仇大恨,子桓也不是那狠心之人,交给他自己去处理,才是最好的方式,更何况这次虽然子桓很生气,但他并未指着子建的《求出猎表》做借口加重他的罪过,恰恰相反,他按下了此事,在结案之前就打发子建出京,远离了是非之地,又恫吓住他,不令他继续犯错,这分明就是有意庇护了,因此她笃定子桓不会不开恩,再说,只要子建人还活着,后面多少余地?于是卞太后才如此态度。
卞兰领旨回去复命。曹丕一听卞兰回来了,不知带了母亲何等意见,眉头紧锁,满脸防备,待听了卞兰回复,当时一愣,但旋即脸色稍霁,松了一口气,缓声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曹丕未料到母亲这次竟然可以不偏袒子建,心情渐渐好了起来,并没有马上批准这份公议。他要好好思量一番。这中间又去给他母亲请过一回安,他母亲也未提及此事,只叮嘱他不要太操劳。曹丕沉吟一番,主动权到了他的手里,他反倒难以下狠手。毕竟亲兄弟,个中情绪太复杂,也要顾及一下母亲的感受以及天下悠悠众口,便以太后为借口,下旨贬为安乡侯,封邑只有几百户。
曹植由兵士押解着,不知道京城到底是个什么情形。未知是最恐惧的,他忍不住胡思乱想,越想越害怕,战战兢兢,不知道刑责要判到几何。这日刚到延津,便有陛下的使者风尘仆仆地赶来,口称敕命。曹植拿到旨意一看,顿时松了一口气,在听使者说说洛阳的情形,更对兄长感激不尽,忙上表谢恩。等回到临淄,又接到一份旨意,陛下又将他迁为鄄城侯。原来陛下自登基以来,忙完了迁都、设置文武百官的事宜以后,魏朝初定,便将之前有侯爵的兄弟们提升为公爵,唯有曹植刚刚贬为乡侯,如今借着封兄弟们,改封他鄄城侯,实际是升为了县侯。曹植上表谢恩,便携全家往鄄城去了。
曹丕顾不上看曹植的表。天下还有大事,他忙得心里一刻都不停歇。孙权曾求和于刘备,被断然拒绝。七月果真刘备征东吴,孙权那边一直私下有向大魏示好的意思,根据相关官员们下的互动,有风声说孙权愿意遣使来归顺并会将于禁遣送回来。曹丕命臣子们讨论该如何应对,期间又有日常杂事,目下正在京城起宗庙,也要操心,兼又出了甄夫人、临淄侯等等事情,大大小小,都要由他费神,好不容易尘埃落定,抽空给他弟弟和长子升了爵位,又有新的事情继续忙。
天下人可管不了皇帝有多操劳,他们只是爱看热闹。六月里甄夫人被赐死就在朝野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关注,毕竟是皇长子的生母,出了这种事情不可能不受瞩目。民间都在猜想,这是不是代表皇长子失势?皇帝为什么要赐死她?这里面有什么事情?
其实能有什么事情呢?两个人相处,所有的矛盾和不满都是点点滴滴积累起来的,根本说不清楚,有时候将这日常琐碎中拿出一件稍可当成一件事提一提的,外人听来仍不过就是小事,不值得计较,但是因为日常各种情绪的积累,此时却最能挑动当事人的神经,不是本人不能体会。因为太过亲近,所以本能地希望从彼此身上获得更深刻的情感呼应和更贴心的情绪抚慰。一旦两个人思维和处事方式上有本质的不同,又浸入彼此的生活太多,哪怕一点小事,也许就互相挑战了性格里最根本的底线、冒犯了情绪上最敏感的神经。相比外人,因为寄托在彼此身上的期望和情感需求更高,所以容忍度更低,更容易挑起情绪上剧烈的波动。本不是同路人,强走一条路,点滴积累起来的怨恨也是深入骨髓的,稍微有一点事情,也许就挑起滔天的积怨。其实若是丢开手各自安好也就罢了,偏偏她人生的所有价值都只能靠他的认可才能实现,更何况她还有儿子,她也有很高的心气想要满足,她对他是有所图的,便觉得委屈,不能甘心轻易放手,却又不够圆通,摸不准他的脾气;而他又轻而易举地掌握着她的命运,他们两个是不平等的,于是悲剧发生了。
但围观群众不管这些,他们对窥伺皇室内帷秘辛更感兴趣,就想看个大戏,故事越曲折、冲突越激烈越好。没事能让她死?随便抱怨几句就让她死?也太小题大做吧?这里头肯定有事情!实在打听不出来,脑补就开始了:这里面是不是有阴谋?是不是陛下看中了哪个儿子要排除障碍?有好几个宠姬有儿子了,是不是进了谗言?等等看谁会当太子不就明白了?结果这事还没编明白呢,接着七月里临淄侯又被贬了。这里头又有什么事?不过那时候甄姬作为曹叡的生母虽有一些关注度,但仅围绕着立储之事,再说曹叡也算不上众望所归,因此也不算特别起眼,远非后来曹叡继位后那般瞩目,议论一番也就散了,更幸亏临淄侯的案子明明白白,知情人多,故而当时没有产生过多的传闻。但拦不住很多很多年以后,当事人皆化为尘土,史书也被视若无睹,人们讲述着越来越离谱的传说,那些姓名只成为了故事里的角色,而那些曾经活生生的人,他们所经历过的真实的人间悲喜,被淹没在故纸堆里,在时光中逐渐消散了。
第88章 于禁之死(一)
上一回说到东吴一直对大魏频频示好,因为他们与刘备一方一场大战在所难免,如若此时不能争取与魏朝结盟或者至少让他们中立,那么有可能受两方夹击,那情况可就不妙了。当然,在正式相交之前,很多互动都是在台面下进行的。为表诚意,他们暗示归顺大魏。
曹丕也知道如今东吴据江东之险,即便他称臣,一时半会儿大魏也无法真正掌控东吴之地,臣属关系不过是形式上的,孙权迫于如今的形式名义上归顺,但只要有兵权在手,假以时日,未必不会伺机反悔。但毕竟他们面上肯臣服,也算是有些进展。走一步看一步吧。因此曹丕面上对东吴比较缓和。
东吴如今战事迫在眉睫,等不得,故而果真遣使称臣,并遣了于禁一同回来。使臣还在路上,朝中早已得到消息,曹丕心里忖度一番,觉得东吴的示好目前应该接受。但他并没有明着表态,因为这样的大事,总要交给群臣议论一番的,哪怕是他心中已经笃定,象征性的也要问一句的。他若是太早说出自己的看法,分明是会让有些人说话有顾虑,他还想听听别人的真心话。再说作为帝王,总要有些城府,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岂不让人一眼看透。故而凡事要做到不动声色,先看朝臣的反应,再做决断。大部分臣子皆认为此为好事,可以接受,这正合了曹丕的想法。而偏偏刘晔提出了反对意见。
刘晔乃淮南成德人,汉光武帝子阜陵王延之后。七岁母丧,母亲临终留下遗言,让他与兄长长大后杀死父亲身边挑拨是非的侍人。他谨记在心,十三岁时觉得时机成熟便动了手,是个城府与头脑兼具的人,号称有佐世之才,因见汉室式微,他不愿拥兵,便寻找可投靠的明主,辗转投到曹操麾下,是个明哲保身的现实人。此人自太-祖在世时便是重要谋士,为太-祖提过不少有价值的建议。
此次独他反对接受东吴的求和。原来当时天下三分,主要的经济、政治重镇大部分在北方,为大魏所据,吴、蜀实力皆不能与魏朝抗衡。刘晔认为现如今他们两家打起来,东吴担心腹背受敌才假意投靠。但东吴毕竟拥兵自重,将来危机解除,很可能背信弃义。不如趁此机会也出兵攻吴,与蜀国瓜分吴国。
帝王考虑事情有帝王的角度,曹丕还要考虑收服人心。他担心讨伐称臣降服者,会令想来投靠的人疑心。再说刘晔的建议也有漏洞——“孤何不且受吴降,而袭蜀之后乎?”曹丕记得当年刘备刚占领蜀地根基未稳时,刘晔曾经建议父亲讨蜀,被父亲否了。而如今关羽、张飞已故,蜀中无得力大将,又失荆州,元气大伤,不知刘晔对讨蜀有何看法。
只听刘晔答道:“蜀远吴近,又闻中国伐之,便还军,不能止也。今备已怒,故兴兵击吴,闻我伐吴,知吴必亡,必喜而进与我争割吴地,必不改计抑怒救吴,必然之势也。”
曹丕点点头,他并不倾向于伐蜀,但他也不认为此时应该与蜀国共同对付东吴。再说也没有别人支持刘晔的意见。于是乎曹丕打定主意接受东吴的臣服,并要拜孙权为吴王。而此时,刘晔又出来反对,认为只该封他个万户侯,否则他便与东吴百姓有了君臣之义:“夫王位,去天子一阶耳,其礼秩服御相乱也。彼直为侯,江南士民未有君臣之义也。我信其伪降,就封殖之,崇其位号,定其君臣,是为虎傅翼也。”曹丕自然有自己的打算,便又不采纳。
主意已定,刘晔也就不再说些什么,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拟圣旨的、安排觐见礼仪的、准备册封事宜的……一切有条不紊。而曹丕呢,作为帝王,无论臣子有何谏言,他可以允,也可不允,但绝无可能直抒胸臆把他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这是帝王的城府,也是帝王的孤独。因为人总是想找到知音,总是希望能有机会表达和倾诉自己,希望被聆听,希望被认可,希望能在人群中找到共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是人的本能,却与帝王的身份相悖。帝王要喜怒不形于色,帝王不能以自己的好恶来判断事物,否则对于帝王来说,也许是危险的。幸好曹丕身边有郭女王,让他可以将有些在官场上说不尽的话得以有机会吐露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