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还是不敢去仔细观察狰狞的眼洞,细嫩消瘦的脸颊上本应是剪水明眸的地方出现这样恐怖的一面,经常会将不知情的小侍女吓个好歹,后来才渐渐的将他身旁的侍女和侍从都换成了稳得木头人一般。
手里四五个核桃大小的瓷瓶滴溜溜的泛着光,下午的阳光将这粗糙的瓷釉都衬得光滑可人,掂一掂份量,都用的差不多了。
阿雪也没有再来过问他药膏可还够用,负责采买的管家也没有来关心。
说起来,自己这里好似一个被放逐的地方。
自己这是,彻底的失了宠了吗?
千藏苦笑一下,还真的跟传言中相似的处境,只是除了身边静悄悄换上的新人。
暗暗观察屋里的人,这几个人虽然只默默做事,倒像是很有一些功夫的样子。
昨日他不小心打翻一个茶盏,身边侍女不声不响的回手一探,茶盏便稳稳落在她掌心中,竟然是一滴茶水都未洒出来。
喝,还真是好功夫。
千藏在心中无声拍手叫好,默默将眼前景象收入眼中,也不知是不是阿雪授意,几个侍女竟然是丝毫不将自己的身手隐藏的意思。
哎,不知道这是不是阿雪要来敲打自己,让自己安分一些罢了。
这一日日的闲下来,才发现每日的时光是这样的漫长。
他昨日去湖边钓鱼,黑衣侍女影子一般跟随他左右,丝毫都不离开半分。
千藏不好意思的说自己要去解手,这黑衣侍女竟没有要避让的意思,到最后他也并没有舍去脸面真的去试探这侍女究竟能忍到什么程度。
就是这种附骨之蛆似的跟踪令他隐约想到一个可能。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他不该这样无动于衷。
手上不停的打着包裹,心中暗自盘算,监视他的一班约是三人。
昨日是脸上带刀疤的和留着络腮胡的搭一个瘦长脸女人,那今日便是那个矮子和高胖男人,还有,就是面前这个薄嘴唇女人。
手上不停,将几册书本打包成捆:“这也收拾的差不多了,就先将这些搬去湖边。”
那侍女果然停下手里的活计,勉为其难的接话:“放着让下人们去搬罢。”
说罢起身去看窗外,约莫是要呼唤同伴。
只是我如何能让你如意呢?
千藏心中暗笑,那两个早就被他派去了新屋,这会儿大约还没有返回。
这一堆行礼中,大部分都是每日保养的伤药,一包包一罐罐的,都是这娇气的狐妖每日要吃喝的。
这侍女不动声色的撇了撇嘴,眼看这日头就要西下,夜里湖边路滑,若是不小心摔碎一个半个。
想到这里,黑衣女果断起身,将个包袱皮把瓶罐木匣利索的一裹,小山似的扛在肩上,叮嘱道:“你就在此处等候,我放下东西便过来接你。”
千藏笑眯眯,目送枯枝上挂了一只硕大果实的造型摇摇晃晃出了院门,手搭在窗棂上,又向着远处摇了两摇,状似温柔的注视着人影渐渐走远,然后,刷的一声跳出了窗口。
他利索的翻过自己小院的院墙,一口气贴墙跑过几个挨着的小院区,跑上了去山寨后的大路上。
“……”
千藏弯腰撑着膝盖,一路的凉风吸进肚腹中扭着他的肠子都要打结。
他大口喘气,左右观察着,还好没有引起什么动静。
黑衣女脚程惊人,若是发现他不在屋里,那下次想溜出来便更不可能了,他不是没有犹豫过,只是这机会实在难得,只因几个侍女侍卫将自己□□起来,轮班换岗看守着他。
然而他逃出来才发现,这几日的思索并没有个结果。
太阳已经落山,石块铺就的简陋大路转眼就被黑暗遮得看不清边界。
千藏犹豫的望着前方点缀依稀灯火的排屋,终于迈步过去。
离得近了,马厩里浓重的马粪味和沤过的草料味传了过来,还好他如今已经习惯与所有有蹄动物相处,也并不觉得十分难挨。
千藏一间间分辨,可这些镶嵌破门板的小屋都十分相似,里面琐琐碎碎的谈话声,叮当作响的粗瓷碗与木勺相碰撞的声音模模糊糊,隔着石墙一团雾般萦绕耳边。
他警惕的注意着从大路那边传来的动静。
夏夜的虫鸣衬得任何一点声音都清晰,时不时骨碌碌路过一架马车,木轮碾过石籽路发出尖锐的嘎嘎声。
隐约的是几个柔和脚步声,轻悄却焦急的沿着大路往这边来。
千藏暗叫糟糕,这么快就被发现了踪迹,个死女人肯定是在自己身上下了什么追踪的东西。
他正气急,脚下一拌,扶着的门板应声打开,让他猝不及防扑倒在地。
这……
英彦惊讶的转过来,慌忙拉过旧床褥,才伸手去扶五体投地、铺在地上的人,却被千藏气急败环的打开手。千藏被结结实实撞到胸肺,满口的血腥气,正咳的心肝肺都在颤抖。
“你为什么不穿衣服!”
英彦疑惑答道:“沐浴中穿什么衣服。”
千藏没由来心中涌起莫名的怒意,他两手胡乱打了一翻,将伸过来的手彻底打开,一边扶着桌角自己站起,不料地面太滑,于是再一次惊天动地的摔倒在地。
他也知道自己很失态,只是再不将这股没由来的羞愤发出来便不好受:“不是有汤池嘛,在屋里冲水冲不干净的。”
英彦略微局促,手中慢慢的拧着布巾,仍旧漫不经心道:“今日下工晚了,吃过饭才想着冲凉,且这排屋里没有什么值钱东西,也就没有装锁。”
“排屋?”千藏后知后觉:“你不是有院子吗?怎么还住排屋,他们让你下地干活了?”
英彦拉过一件粗布外衣,胡乱裹在身上,随手拿起水盆边的布巾,来来回回的擦干自己的头发,在布巾中含糊解释:“每日干坐无聊,是我主动去的,他们画在山寨外面的符阵有问题,我去修改一下。”
手一扬将半干的布巾噗的一声甩到脊背上,两只手拉扯着抹干净背上的水珠子。
“这天还冷着呢,还是去汤池洗。”千藏没话找话,移开眼去看门外有没有人追过来。
英彦奇道:“你这是在躲人?不是山庄的贵客吗,这么快失宠了呀。”
千藏眼一横,剜了对方一眼,也被低沉的爽朗挪揄笑声臊的不自在。
心中不禁想到,这学坏可真是太容易了,眼睛四下去瞧屋里的摆设,只一间的木排屋,小的约莫在屋里踢球便会被飞快弹回的球砸中。
屋里是一张木床,一只木箱和一只矮几,上面摆放着估计是今夜吃食的东西。
千藏一面警惕的注意周围的可疑声音,磨磨蹭蹭坐了半个屁股在床边:“那你的院子呢,空着了?”
门砰的打开,英彦要回答问题的嘴刚张开,手刀已经袭向门口,叮的撞在了进门人手中的刀刃上,电光火石间两人已经过了七八招。
“源先生果然在这里。”
黑衣女子貌不惊人,身手却是明显的好,与英彦这样的高手过招也未退让。
手中俏俏的绾个刀花,将手中的刀收入刀鞘中,面上笑盈盈:“果然跟传言中一样,两位真是一天都不能分开呀。”
也不知是不是在骂人。
千藏明白这是被发现了:“找不到一本旧书册,过来问问是不是忘在这里了。”
故意拖拉,不满的将桌上一只茶盅连带桌上可怜的冷食盘扫落在地,摔了粉碎。
黑衣女知他这是气急败坏,好脾气的等他发作了一轮,才恭恭敬敬:“那先生的书册,找到了吗?”
“应当是我记错了吧。”千藏也带起柔和假笑,斯斯文文的将袖子收起来捧在手中:“夜晚路滑,我们早些去石屋。”
黑衣女笑盈盈垂手跟上,慢一步越过木排屋低矮的门槛,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身后的落魄贵族,心想这可真是一对废物。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夏夜终于摆脱了白日的酷暑,凉气一丝丝浸入湖边的石屋。
湖边少有人住,这一边山寨到夜里静悄悄,只有零星的独居大妖,入夜更是无人走动,只剩晚风不时吹拂草梢。
石屋中点着昏暗的油灯,昏黄迷离似醉眼,勉强照亮周围一片。
千藏在石屋中仍感到热浪层层,湖边的湿气重,这里更是又热又闷,他拿起一旁的折扇扇了两下,感觉汗珠子从额头上、脸颊上一路滑进衣领。
在这种暑热天气着凉可真是难受。
喝过的草药药劲很大,一连喝了几天更是头昏欲睡,这让他感觉烦闷异常。
他随手抓起桌上摆放的旧草纸,拿近看时居然是一叠几个月前的旧京都时闻,不知被多少人翻阅过,边角已经磨毛了。
这个刊物是京都城里大书局刊印的,里面尽是一些坊间传闻花边消息,在现在民生繁荣的时代居然销量超过了正经八百的大师著作,一举成为该书局的头个聚宝盆。
一夜之间各种茶水铺子,剃头摊点上都是低头阅读这张报纸的人。
每日凌晨的小报一出来,书局的伙计们便打包大捆大捆的印刊,套着矫健的大马,赶在天亮之前出城送到各分销店里。
“大文豪午夜酒屋惊爆名句。”
千藏对着烛火喃喃的念着,之后是一串串小诗,大致说今春酒屋又有哪些新晋的穷酸文人喝到吐之后偶得名句,一跃成为炙手可热文豪。
“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亮的星子。”烛火的光亮跳动在一串简短的诗句上。
千藏远离文艺界已久,早已跟不上时代,此时只觉得心中疑惑丛生。
他将眉头皱成疙瘩,口中喃喃:“那是我破碎,之心”
简直酸过了未成熟的青李子。
他揉一揉酸胀的右眼,只有一只眼想读些东西可真是吃力,手中将报刊刷拉翻了个面。
这一面比起满是小字的上一页排版更加松快,颇有一些配图。
只见四四方方的配图上是一富贵女子穿华丽衣装喜笑颜开,手中捏着一只风车扇叶一样的东西,旁边一排小字。
“绝赞京都工匠,守宫耿最新发明,自动吃面器。”
千藏慢慢阅读完毕此风靡大家小户的神奇工具,细细的看过了原理,脑子里的问号已经多得要从耳朵中溢出来。
他又一次接受自己已被时代远远抛下的事实,伸手挑亮油灯,将一指来长的火苗烧的更高一些,映亮报纸上的油墨字。
“歌姬名伶奈菜子夜会情郎。”旁边是一张手画的配图说明消息女主当时的着装。
再翻一页“大将军桥本梅司遗腹子越长越像祖父,疑为不轮所生。”
看到这里千藏头上满满的???
在后面是满满的一页文字说明此子如何继承了祖父的好厨艺,又兼得骑马射箭吟诗作赋文武双全,而其父在此些方面只是平平。
又兼桥本小少爷生者一头棕发,与祖父桥本盛太郎如出一辙,而桥本将军则是随母亲是黑发。
再然后就是西洋学术家解释此种情况为隔代遗传,一些身体征兆经常越过父母辈而体现在更下一辈身上。
再再然后就是一段事迹说明桥本夫人与其亡夫感情很好为其守寡,不轮传言子虚乌有云云,劝道大家碰见如此事情不要人云亦云,要相信科学。
千藏读到此处面目扭曲:“什么鬼。”
读八卦不得,令他心生恶气,恨不得再多读七八十个有鼻子有眼的名人内帷私事花边新闻才能出这口恶气,忍耐一时,定一定神。
再读。
“邻国爆发不知名瘟疫,国民捐钱捐物,众志成城抗击瘟疫。”旁边是一张模糊的地图,标明了各个地区瘟疫示警。
这个倒是很不错的,再读。
“妇女深夜腹疼,掀开被褥竟产下蛇子,嗯?”
再看下去便是说山上的蛇在夏夜会顺房梁跑进人家,钻进人盖的被褥中取暖,将吃坏东西腹泻的妇女吓到。这都什么烂报刊,这种东西真是烧火都嫌薄。
再然后就是几篇“震惊,这一物不能随便吃,九旬老翁竟然——”里面就是说人参、丹参、洋参等的区别和保养功效。
“我究竟是闲的无聊了,看了这么久这种垃圾报刊。”千藏忿忿,手中却还没停,将一本破旧的八流小报从首翻到尾,随口念到:“白峰山下村庄疑出现绿衣女鬼,半数村民人间蒸发。”
心里不觉咯噔一下:“谁!”
“是我。”门口人平静答道。
千藏猛地惊醒,两步抢到门口,看看左右后一把将他拉进门:“你怎么来了。”
英彦皱眉抚平衣襟;“不是你要我过来的吗?你将一只茶杯打碎,不就是让我在一更天过来找你吗?”
完全没有这个意思啊。
这个正经八百的答复让千藏自己也疑惑了,难道自己真的让这个家伙过来。
我们知道当大脑接受太多真假不明的信息时,会短暂的有一段逻辑混乱期。
此时很多时候多线程的对事情进行思考便会陷入死局。
英彦没有理会屋主人短暂的征楞,自顾自的四下翻找:“你这里都没有吃的吗?我饿死了。”
千藏瞧着这没修养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这光景竟然是将两人初遇时的情形打了个反儿,自己这昔日的飞贼竟然由着端方公瑾的小少爷在自己房里胡乱巴拉。
静静心耐住火气,决定先考虑重要的:“我方才看上个月的京都时闻,白峰山里的木魅又出来了,这次还被人族发现了。”
英彦一屁股坐在竹凳上,将千藏吃了一半的卷饼捏起来,左右打量着石屋的环境:“他们待你还行,这里确实不太热。”
立刻有一叠报纸怼到脸上,伴随不依不饶的唠叨。
“我说你大师傅的木魅被发现了,他这么有恃无恐,怕是要出大事。”
千藏自觉是一个绝望主妇,正在发作自己男人,这认知十分怪异:“你不是还继承了树妖的力量吗?都不去阻止,任由你大师父将木魅做成邪物吗?我们都不清楚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你想的太多了,我们都只是小人物,管不了这么大的事情的。”英彦抓一抓后脑勺,不自在的摸摸短胡茬的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