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藏隐隐的明白了这些高高在上的正道人士,他们究竟在高傲些什么。
他在小镇住了一晚,天明便听闻送餐的伙计说昨日白峰山的大弟子不治身亡,小弟子们正在商量着拉棺,手中的汤碗没有握紧,跌在地上摔了粉碎,眼泪从眼眶里涌出来。
小伙计是个心软的,一看这位眼盲的客人失态成这样,便连忙递出话去:“这位老爷也不要太过于伤心,这常年在外赶路的,有个病痛意外可真是难免。若是想要祭奠我便去买些香烛送去,想来这会儿还没有动身。”
“劳烦小哥跑一趟买些香烛,要祭奠还是我亲自去吧。”千藏抹掉泪珠子,仍旧捧起菜碗吃起早点,觉得心跳的突然,像是怀里揣了个白兔,突突的扰得他心烦。
正在千藏收拾行囊准备出门时,小伙计便回来了。
这伙计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对他这个眼盲的人照顾得很,饭食都是送进房里来,于是千藏也会多给几个铜板。
千藏在晌午小镇的街道上慢慢走,果然在镇西头的街上看见街正中搭了个凉棚,一口澄黄的白茬儿方棺摆在街边。
想来是店家嫌弃这白事晦气,不让棺进院子,又兼如今这生意可难做,不好惹恼了大主顾,只得各退一步将这满都是清漆味儿的木棺放在店边上的胡同里。
守在棺边上的小弟子想来是在此呆了一晚,此时也不忌讳靠在棺头,嘴巴张的老大打着呼噜。
千藏将香烛掏出来,放进已经凉了许久的陶盆中,到处找火源。
小弟子被他惊醒一看是熟人,也不起身,只伸直脚杆踢过来油灯台。
这油灯台其实就是一只豁了口的旧碗,被他这一踢险险的画圈滚到他脚下,千藏捡起来向盆中滴了些糟油,引燃了一只香蜡。
小镇的香烛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香味,反而立刻一股子未燃烧充分的黑烟一绺绺卷起,向千藏的面门寻来。
“你与我大师兄是旧识?”小弟子将两只手塞进袖口,满脸的困倦,打了个哈欠,将整晚发酵的口气排出口腔,萎靡如一头冬熊。
千藏皱眉,仍旧将烛火点上,只是这大白天的这些烛火也没有发挥什么重要作用,此时便有个小弟子从住店门口出来,向这边走,口中嚷道:“你是如何招呼客人的,真是无礼。”
小弟子忙不迭爬起,两下拍了膝盖的黄土,麻利的收拾周围的东西。
“昨晚可有什么事吗?”
小弟子忙摇头,又听这刚来的小弟子不满的抱怨他如何不顶事,连大师兄的棺都照顾不好,千藏不禁暗自好笑,瞧着两人的穿着,应当同是最低级的小弟子,只是这大一级就能压小辈一头。
“你可是我大师兄的旧识?”
千藏疑惑,怎么都是这一句?
却看见小弟子立刻换上了一副面孔,近似谄媚的靠过来:“昨日我们能够全身而退,还仰仗这位兄弟,怎么称呼呀?”
丝毫都没有师兄去世的难过。
第一百六十七章
千藏悄悄与他拉开一些距离:“山口。”
然后便是一系列的套话,例如他出身哪里,是如何与他大师兄认识的,又叫旁边的小弟子为他看茶。
千藏警觉的一一对答,没说一句实话,那小弟子被他磨得没了耐心,便找借口回屋。
回到住店里已经黄昏,这个时节是顶好与家人团聚的,独自一人未免冷清,因此街上的人步履匆匆赶路,与镇子里走的千藏形成了对比,衬托的他如逆旅的游鱼。
三两句买了马匹,他将包袱紧了紧,在马背上绑牢了,手中纸条再看一遍,撕碎随地一扔。
这是一小片桦树皮纸头,像是这本地产的,被送茶的小弟子塞进他手心,上面写着:“棺空,师兄躲于店后马厩。”
看来这白峰山弟子们根本就不团结嘛,千藏叹气,有一句没一句的都是在套他的话,看他知不知道大弟子未死,却未想到已经有人将消息泄露出去。
待他走到小店巷口,天已经黑如锅底。
晚秋时节的北地天黑得很早,入夜的山村街道没有一丝声响,只是他目虽不明,但耳朵还是好的,在墙角探听到守在棺边的好几个呼吸声。
看来守得挺严,这是断定有人来查看了。
不过猜的倒是没错,这不就有他这个局外人来胡乱打探了吗?
千藏摸摸索索,果然在店后找到了马厩。
与其说是马厩,倒不如说是个棚子,里面也没有任何马匹,只是乱哄哄的堆着稻草,左一个右一个的支着不用的农具。
千藏在稻草堆里找到埋在其中,烧得糊里糊涂的大弟子,将他推着坐起来。
大弟子在颠簸中勉强睁眼:“狐狸。”
“嗯,狐狸。”千藏没好气,他们刚离开旅店的巷子,在树林里找到刚买的马,将这死沉的家伙放在马背上可是使了他吃奶的劲。
刚将哼哼唧唧的中年人捆在马背上,大弟子不断咳出血沫,随机便听见山坡下的小旅店传来狗叫声,接着便是夜里点点火把向这边赶来。
“罢了,狐狸——”大弟子不停地咳,将血点子溅在千藏前襟。
他冷着脸,强忍着恐惧,妖怪对术士的恐惧是天生的。
只听那重伤的人又喋喋不休道:“他们带了木鸢,马上就会赶上你的。”
然后便是嘟囔着不满:“师门如今的风气可是歪了,小弟子们竟不学心法,也不习术法,只知攀比那丝萝,驾木鸢的本事也这样——这样的不济。”
他大咳一通,将吸进肺里的血沫咳了出来。
千藏气结:“你还是闭嘴吧,这可是埋怨人家追来的慢。”
他扭头瞄了一下,掐着手指释放幻境,便立刻有小弟子追着他造出来的幻影朝西路跑去,追着他们的队伍当时被分流了一部分。
大弟子又重新开麦:“金泽十郎的宝器落到你手里也是明珠暗投,这个幻影造的十分没有水准,只是这样的幻影竟然也有弟子上当。”
他说话的当时,已经有弟子们发现了不对,重新集结队伍追了过来。
那白日套他话的弟子也在,他半跪在木鸢背上,堪堪的保持平衡,驾着木鸢一马当先。
千藏的余光已经能够看到催动木鸢发出浅黄色的光晕,和着木鸢嘎吱的机扩声,还有大弟子不满的挑剔,令本就紧张的狐狸心烦不已。
眼看着弟子们越纠集越多,大弟子忧心道:“你也实在是不济事,也不知你是如何辅佐英彦的。”
挑剔宛如恶婆婆,嘶声道:“罢了,今日是我累你,东西你带好,也莫要跟少主人怄气了,安心辅佐少主人。”
辅佐个屁。
千藏听罢大怒,正要发作时,却见大弟子单手拍马背借力凌空飞起,力气之大这乡下的瘦马几乎被拍倒在地。
“耍旁门左道的小子们,来看看你师兄的火龙术。”
话音未落便看着半空中火光大盛,一只巨大火龙显现,它甩了甩自己丰满的鬃毛,摇头摆尾的向地面掠过来,弟子们忙不迭放出肩上的丝萝抵抗,被火星烫的暂退。
千藏打马狂奔,不敢回头看,也不敢去想大弟子的力量究竟能抵得多久,若是被捉回去会是什么下场,会不会成为哪一株丝萝的加餐。
他背上一层冷汗,一路不敢停歇,往大黑山返去。
此时白峰山上,大殿里一块竹简噗的爆开。
听到声音便立即有年轻的弟子前去查看,他将破开的竹简捧在手心,恭敬道:“叛徒已露出马脚,已被捉拿羁押回师门,与他结交的狐妖逃脱,弟子们正在追踪。”
这个石屋连接着山中的一处温泉,热水烘得屋里温暖如春,水汽逼人,屋里的各式桌凳都被水流打磨的平滑……
小弟子站了一会儿便觉呼吸不畅,但不敢表露出来,只得强忍。
过了半晌,大师傅缓缓起身,从石凳上站起,步态轻盈的朝水潭边走去。
他变得更加年轻了。
从一名老者变成了中年人的样子,满头的白发已经变得墨黑,皮肤在头顶的光照下光滑白皙,倒像是一个高大的中年妇人,开口是浑厚的男声:“也好意思向我请功?走时与我保证必能从他身上查到逃徒的下落,结果只带回这么模棱两可的东西。”
他慢慢走近,凝视着跪在地上请罪的弟子,瞳仁中似乎有翠绿色的丝虫疯狂扭动,将这不得力的弟子扎个对穿。
弟子被他如有实质的眼光扎的冷汗直流,呼吸不畅,定了定神:“天皇府来人问询。”
压力骤然消失。
“又是来催促纳贡的吗?”
弟子已经冷汗淋漓,一滴滴落在衣摆上,但他不敢抬头一动不动:“他们对今年底纳贡十分不满,此次应该是来撒气的,现在就在客房。”
“倒是要看看,这样的猖狂。”
小弟子听令退出,大师傅仍旧坐在大殿水潭边的石凳上,不过一时,这天皇府的使者便到了。
粗粗看去一幅中规中矩的天皇府官员的样子,穿着蓝黑色丝绸衣服的中年人。
这人大大剌剌,进门后便皱眉去看屋里冒着淼淼水汽的温泉水潭,挂着金边佩刀的左手将衣襟松一松:“这初冬时节,山中苦寒,大师傅这里倒是暖意融融,可是身体不适?”
大师傅冷眼看着这人瞧新鲜一样围着温泉谭转了半圈,乐呵呵的抬眼看,才发现大师傅已经与之前大为不同了:“您这是——信了欢喜教了?怎么就有一些的,嘿嘿。”
他玩味冷笑十分无礼,跟在他身后的小弟子不禁出言相驳。
使者好像才发现小弟子一般瞅着他:“早闻白峰山近年来新鲜事不断,先是少主人叛逃,投靠了妖怪,又是被妖怪攻打进山,不得不打开先人的祖殿。”
他狞笑着,将手中的佩剑轻轻的一抛一抛:“在山下时又听闻,这白峰山下最近在闹妖怪,有绿头发绿眼睛的女妖作乱。此时看见大师傅您这样一幅做派,不禁对乡民的传言信了几分——这白峰山,才是妖怪作乱的发源地呢。”
小弟子已经气得浑身发抖,几次被大师傅眼神制止住。
使者看着这一对师徒隐忍不发的样子,心中得意非常:“俺是粗人出身,原来嘛是个猎户,没识得几个大字,也是佳玉主人看得起,方才让俺做这个使者,为主人外出巡查。”
“主人体谅俺外出不易,多有危险,便赐了这把皇家的短刀,说的是前朝制刀师傅打造,削铁如泥。今日呢,本是来替佳玉陛下问责纳贡,只是你的小弟子十分无礼,将皇家赏赐的仪驾晾在山门前一上午。俺不禁想着,莫不是白峰山对皇家有些的怨怼,才使得今年的供奉少了这么多。”
这是在狐假虎威了。
“使者莫怪,必不是这样的。”小弟子忍了又忍,银牙咬碎,终于抽到空时为师门辩解一二:“使者说这么久了,随我来茶室休息品茶可好?”
那前猎户故作惊讶:“喝你们白峰山的茶吗?那便罢了,本官还未有修欢喜教的想法,啊哈哈哈哈。”
他拿起臂上挂着的短刀,嗤啦拔出,灵巧的挥舞两下:“听闻你们白峰山人人都习术法,俺倒是想见一见那绿鞭子如何厉害,小兄弟,可否将你们的兵器拿出来一见呀?”
小弟子听罢脸色急变,看向大师傅。
只见大师傅脸色平淡:“使者如此看得起我白峰山的武艺,你便让使者指教一二,切记不可伤到使者。”
小弟子十分为难,难道真的要让这使者看自己的丝萝吗?
但大师傅吩咐下了,只得为难的将肩膀上的布扣解开,只见年轻人肩膀上莫名盘伏着一盘绿色物事。
“这——”使者不得其解。
大师傅上前两步,扶着使者的肩膀:“不若凑近些看得清楚。”
使者走进两步,凝神注视着蠕动着的一盘绿色,嘴巴微微张开,忽然回头大叫到:“你!”
话音未落,大师傅衣袍飘起又落下,地上只剩使者怒目圆睁的尊首。
第一百六十八章
小弟子被这飞快的屠杀吓得软倒在地:“这,大师傅。”
“慌什么。”大师傅慢斯条理的将脸上的血点抹掉。
他无视了小弟子诧异明显带着恐惧的眼神,此时丝萝吞下了一个成年人,便正在他的背上鼓出了一个成年人大小的包。
他伸手扶了抖得如筛糠一般的小弟子:“你也惊到了,去休息吧,今日的事谁也不许说。”
看着小弟子腿脚打架,连滚带爬的逃出殿门,大师傅转身向石凳走去,今日丝萝吃的有些多了,需要好好的消化一夜。
小弟子逃也似的出了石殿门,当即被刺骨的山中寒风吹了个通透,被汗水打通的衣衫让他此时如坐在冰水中,他定了定神,也不敢多呆向自己的营地走去。
“哎,你怎么回事呀!”
正捧着竹简的弟子抱怨的嚷道,他忙不迭弯腰帮忙将竹简捡起:“师兄,我——”
这弟子倒是好脾气,也不发难他:“碰见你刚好叮嘱你,大师傅吩咐营地弟子入门三年以上的,都跟着去围剿叛徒,务必将叛徒追回,生死不论。”
小弟子睡梦似的点点头,又向前去了,刚一走近自己的营房便立即倒在木床上,将矮柜上放着的凉水灌了一口,这才将将找回精神来。
他倒头趴在床上,又翻了个身,将脸对着空荡的营房顶,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在脑中又过了一遍,伸手揉一揉脸。
营房里挂的暧昧的薄纱和油灯变得陌生,与记忆中刚进师门时简朴清苦的风格大大不同,如今遍地都是藤蔓和妍丽的花草,这种环境令他窒息。
今日发生的事已经大大的超过了他的承受能力,他不禁在心中默默盘算着,自己是家中的独子,来白峰山学艺也是违背了家里的意愿,如今的形势已经是烈火烹油,大师傅将天皇府来使暗害已经是跟那边彻底闹翻,自己——
他翻了个身,心中焦虑不安,压抑了这么久的紧张感此时终于彻底显现出来,捏住了他的心。
不若还是返家吧。
他重重叹气,只是还是舍不得现在的处境,从小弟子一步步的爬到大师傅身边,将来出师后再回家乡,当个名术士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又叹一口气,伸手去够师兄分发的竹简。